九月十一日,姑衍山。
昨日封天祭礼余韵犹在,卢方舟已率卢家军、及参加完封狼居胥的各部首领,移师至狼居胥山东南数十里外的姑衍山。
此山虽不及狼居胥山险峻雄奇,但山势浑厚,视野开阔,据史载与古老传闻,正是昔日匈奴举行祭地大典的圣所。
昨天的封狼居胥是祭天、燔柴、昭告神明,今天的禅地仪式则是为了祭地、埋玉、誓守疆土。
山脚下,一片背风向阳的平坦草地已被清理出来。
与山巅筑高坛以近天的形制不同,祭地之坛讲究“亲地厚德”。
士兵们并未垒砌高台,而是就地掘土,堆筑起一座低矮而宽广的方坛,坛面夯实平整,取“天圆地方”中大地载物之德。
方坛北向设三级石阶,坛周以青石垒出边界,插上代表四方土德的黄色旗帜,坛下还特意开挖了一处深坑,以备掩埋玉璧与祭品。
祭品陈列也迥异于昨日,少了兵戈杀伐之气,多了五谷丰登、六畜蕃息的祈愿。
坛上按太牢规制陈放着牛、羊、豕全牲,坛前设黍、稷、麦、菽、麻五谷之器,另有一碟三牲毛血用于衅坛(用祭祀牺牲的血涂抹在祭坛、礼器上)。
坛中央的玉匣里,既置有一方青玉璧(祭地之礼玉),又收纳了一抔取自伊和塔拉战场、一抔取自贝加尔湖畔、一抔取自狼居胥山巅的泥土,代表新近臣服的漠北山河大地。
此外,新刻的漠北疆域图、记载草场划分与税赋条例的简册也并列于侧,象征着对此片土地未来生息繁衍的规划与承诺。
禅地仪式开始后,各种乐器奏响低沉肃穆的《凝和之曲》,满场皆是厚德载物的平和气象。
卢方舟再次更换祭服,一身玄衣黄裳(玄为天色、黄为地色),腰系黄罗蔽膝,头戴七梁进贤冠,足蹬黄舄(黄色礼鞋),于坛前就位主祭。
仪式核心同样是宣读祭地祝文。
卢方舟面向坛上象征大地的祭品与四方泥土,声音沉稳道:
“……谨告后土皇只:
天覆于上,地载于下。朔漠之北,广袤无垠,滋育万类。
今逆氛既扫,疆土新归。臣等不才,奉天子诏命,敬祀地灵。
伏愿厚德载物,俾兹山川毓秀,草茂泉甘,六畜蕃息;
佑我新民,安居乐业,风雨以时,灾沴不作。
所设疆理,永定不争;所颁政令,达于毡帐。
设卫屯田,以实边圉;敷文布化,以革旧俗。
使漠北之地,永为大明藩屏,边氓乐土。
谨以粢盛牲帛,式陈明荐。坤元厚载,伏惟鉴歆!”
祭文着重向大地之神祈愿风调雨顺、草木丰茂、牲畜繁衍,并祈求大地认可新的疆界划分与统治秩序,保佑生活在这片土地上的民众安居乐业。
这次,没有献俘的环节,仪式在庄重的奠酒、献帛、再拜中完成。
最后,卢方舟亲手将盛有三处泥土的玉匣,与一方祭地专用的青玉璧一同捧起,缓缓放入祭坛中央预先挖好的土坑中,而后亲自覆土踏实。
这一举动象征着将新附疆土郑重托付给大地之神庇佑,同时寓意自己的统治将如泥土般与这片大地紧密结合、生根稳固。
封狼居胥以告天,禅姑衍山以祭地。
当仪式完成,阳光遍洒姑衍山麓,也照亮了不远处狼居胥山的轮廓。
两座圣山,一祭天,一祭地,共同构成了一个完整象征体系。
这不仅是简单模仿霍去病的功业,更是以最古老、最庄严的华夏礼仪,向天地神明、古往今来宣告:
漠北这片广袤的土地与天空,其主宰权已然易手,从此,将正式纳入中原王朝的统治与教化体系之中!
这是武力的征服之后,文化的、礼仪的、象征意义上的彻底占领与正名。
昨日才亲历了狼居胥山的封天盛典,今日又在姑衍山下目睹了这场禅地大礼。
看着那群来自南方的汉人,一步步完成了祭天禅地的全套仪典,部族首领们的心情,早已复杂到难以言喻。
他们脑中反复出现狼居胥山巅石碑上那“永为汉土”的凿痕,耳边回响着方才玉匣入土时,卢方舟那声沉如磐石的“伏惟鉴歆”。
这些草原上的人精,都懂了定北侯的意思,连天地都认了这片疆土的归属,他们这些昔日草原上的“主人”,往后便真要成了碑文中那句“永安臣节”的臣僚了呗。
山风再起,卷得祭坛四周的黄色旌旗猎猎作响。
卢方舟缓缓转过身,目光平静地扫过人群,没说一个字,可首领们却不约而同恭顺地低下了头,连呼吸都下意识放得极轻。
方才埋进土坑的,哪里只是玉璧与三地之土,更是他们心底最后一点不甘的火苗和侥幸。
卢方舟望着两山,对身旁众心腹人缓声道:
“天地合祀,阴阳协和。
自此,漠北之天,漠北之地,皆需遵我号令。
霍骠骑当年以此礼,将汉家权威延伸至匈奴圣山,今日我等亦以此礼,将此山河,永刻我汉家之名!”
……
当卢方舟在姑衍山下举行禅地仪式时。
李定国带着曹变蛟、丘民仰等人以及二万三千多明军残兵,已经退回了西拉木伦河畔的大营。
当日,李定国会合了曹变蛟残部后,沿途收拢的各镇溃兵,在战场上逆流而上,在弥漫着失败与恐慌的空气中,一路朝塔山杀去。
塔山城头,右佥都御史、辽东巡抚丘民仰正和镇守塔山的副将佟翰邦激烈争吵。
松锦前线崩溃的消息如同雪片般传来,笔架山火光、杏山失守、各镇总兵溃逃……
每一个消息都像重锤砸在他心上,让他心急如焚。
他数次想提兵出城接应,哪怕只是收拢溃兵,延缓清军攻势,但都被塔山守将佟翰邦所拒绝。
此时的塔山,虽号称有七千守军,但其中真正能战的不过三千,余下多为临时征调的民夫等。
丘民仰虽为巡抚,但在这大厦将倾、军令废弛的关头,他的命令就变得苍白无力了。
他苦口婆心地劝道:
“佟将军!城外必有我大明溃散将士正被鞑子追杀,岂能坐视不理?当速发精兵,出城接应,据险阻击,方能挽回一线生机!”
佟翰邦将头摇得像拨浪鼓:
“丘抚台!非是末将怯战!您看看城外!鞑子游骑往来如梭,大队鞑子随时可至!
塔山兵微将寡,城池低矮,自守尚恐不足,如何能出城浪战?出去就是送死!丢了塔山,你我都担待不起啊!”
丘民仰气得浑身发抖:
“混账!难道就眼睁睁看着我大明将士们被鞑子屠戮殆尽?朝廷养兵千日,用在此时!尔等食君之禄,忠君之事,岂能……”
“抚台大人!”
佟翰邦也豁出去了,梗着脖子道:
“忠君也要有命在!洪督师十几万大军都败了,我们这几千人顶什么用?
守住塔山,等待宁远援兵,才是正理!您要去送死,末将不敢拦,但请别拉上全城将士陪葬!”
周围的其他将佐也纷纷附和,无一人愿出战。
丘民仰看着周围这些人,看到他们眼中的恐惧,心中顿时一片冰凉。
他明白,靠自己的命令,恐怕已经无法驱动这支丧失斗志的军队了。
正在这时候,城下忽然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与呼喊声,打破了城头的僵持。
丘民仰猛地扑到垛口边往下望去,只见烟尘滚滚中,一支千余人的明军正狼狈奔来。
队伍前半段的骑兵还能保持阵型,后半段的步卒则狼狈得多,不少人还挂着彩,踉踉跄跄地跟在后面,脸上满是疲色与惶急。
为首的将领约莫三十出头,身披一件青缎罩甲,脸上也是深深的疲惫之色,唯有一双眼睛在风尘中透着股不甘的狠劲。
他胯下战马已是口鼻喷着粗气、四蹄打颤,可他依旧死死勒着缰绳,在城下高声嘶吼:
“城上是哪位将军?某乃保定府援辽参将侯利斌!身后建奴游骑转瞬即至,快开城门放我等入城!“
话音未落,远处已隐约可以看到一些清兵探马的身影在林莽间闪现。
侯利斌身后的明军顿时一阵骚动,有人开始哭喊着叫门,气氛瞬间紧张起来。
丘民仰见状心头一紧,转身就冲佟翰邦吼道:
“佟将军!是我大明将士啊,快开城门!再晚就全完了!”
可佟翰邦只是死死盯着城下,眉头拧成了疙瘩,半晌才咬牙冲城下高喊:
“塔山太小了,实难容纳各位!侯参将可率部往西突围,往宁远方向汇合!”
这话如一盆冷水,浇灭了城下溃兵的希望。
侯利斌先是一愣,随即双目圆睁,他扯着嗓子怒喊:
“我等浴血拼杀,九死一生才逃到此处,你们竟见死不救!
洪督师十几万大军兵败如山倒,各镇总兵只顾着自顾逃窜,谁还管我们这些残兵的死活!”
但尽管侯利斌再三叫门,丘民仰也命令开门放这些明军进城,无奈,佟翰邦咬死就是不肯开门。
最后,侯利斌大怒,气得额角青筋暴起,他猛地抬手,指向身侧簇拥着的数百骑兵,那些骑兵虽虽看上去人马疲敝,可仍能看出以往的精锐之气。
侯利斌的声音里带着浓重的悲愤与嘲讽:
“你们看!这些就是朝廷花了无数辽饷养出来的关宁铁骑!吴三桂那厮为了自己逃命,连麾下这些兄弟都能弃之不顾!
如今我领着他们投奔塔山,你们竟也将我等拒于门外!这大明的城,就是护着你们这些缩头乌龟的?”
他身后的关宁铁骑们也跟着发出怒喝,侯利斌望着依旧紧闭的城门,又瞥了眼远处越来越近的鞑子小股人马,眼中的焦急终于化作了怨怼。
他勒转马头,朝着身后的溃兵吼道:
“弟兄们,走!这塔山不进也罢!往后,咱们自己挣活路!”
说罢,他狠狠一鞭抽在马臀上,战马长嘶一声,掉头朝着西南方向的山林奔去。
那千余溃兵虽心有不甘,却也只能咬牙跟上,那些关宁铁骑紧紧簇拥着侯利斌,马蹄踏过干裂的土地,留下一串深深的印记,秋风中还隐约传来侯利斌带着恨意的咒骂:
“朝廷无能!各路军马见死不救,他日我侯利斌若能立足,定要让天下看看这大明的凉薄!”
风势渐大,卷起地上的尘土与枯草,很快掩去了溃兵的身影,只余下城门前几片散落的甲叶和断刀,在暮色将至的旷野中显得格外寂寥。
丘民仰瘫坐在垛口边,望着侯利斌远去的方向,嘴唇哆嗦着说不出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