谷一虎立马于尸横遍野的战场，目光掠过远处已化作天边一小簇尘烟的郝摇旗残部，嘴角难以自抑地勾起一丝冷峭的讥笑。
终究是流寇底色，顺风时可能气吞万里如虎，一旦遇上硬茬子，溃败起来比黄河决堤还快，连最基本的断后阻敌，都组织不起来。
他并未下令追赶，此战，他的主要目标已然达成。
“传令！让流寇放下兵器，跪地不杀！”
龙骧卫骑兵纵横驰骋，将谷一虎的命令一声声喝出，伴随着雪亮马刀的威慑。
大部分幸存的闯军早已魂飞魄散。
闻声如蒙大赦，忙不迭地扔下手中五花八门的武器，噗通噗通跪倒在地，将头颅深深埋下，生怕引起任何误会。
少数还敢趁乱撒丫子奔逃的，立刻被策马而过的龙骧卫追上，刀光一闪，便做了糊涂鬼。
不过片刻功夫，战场上黑压压地跪倒了一片俘虏。
谷一虎策马缓缓巡视，目光锐利地扫过，粗略一点算，竟有近三千之众。
他当即分出一半人马，令其看管俘虏，打扫战场。
随后，他亲率五百精锐，直扑近在咫尺的龙门镇。
此刻，镇内已是一片死寂。
留守的少量闯军连同那些被掳来打造云梯的青壮，早在听闻前方大军溃败时便已作鸟兽散，逃得无影无踪。
谷一虎看着镇中空地上堆积如山的半成品云梯、辕轳，眼中毫无波澜。
这年景，官军虐民有时更甚流寇，百姓闻兵如虎，纷纷逃散实属寻常。
他言简意赅地下令道：
“都烧了！”
士兵们立刻引燃火把，扔上那堆攻城器械。
干燥的木材遇火即燃，顷刻间便燃起冲天烈焰，噼啪作响，没多久，就把郝摇旗他们辛苦打造的攻城器械焚烧一空。
未多做停留，谷一虎便下令收兵，押解着长长的俘虏队列，凯旋返回洛阳。
……
与此同时，郝摇旗带着那二百惊魂未定的老营骑兵，一路马不停蹄，狼狈不堪地逃至李自成主力驻扎的韩城镇。
他甚至来不及安抚一下狂跳不止的心脏，便径直冲向闯王所在的大营，“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声音嘶哑地急呼：
“闯王！有祸事了！”
李自成闻听前锋惨败，大惊，立刻下令击鼓聚将。
没一会功夫，刘宗敏、李过、高一功、田见秀、刘芳亮等一干心腹将领便鱼贯而入。
紧随其后，新近投奔、深受李自成倚重的几位文人谋士也来了。
李岩身着青衫、举止儒雅的，面容清癯。
牛金星，中等身材，面色微黑，额间横纹显老态，他是天启年间的河南乡试举人，因此深受李自成重视。
几个文人之中，身材瘦小、手拿罗盘的宋献策最为引人注目。
他一进来就眯着眼，指尖摩挲着罗盘，一副掐算天机、胸有成竹的模样。
李自成端坐上首，已不复数年前在潼关南原，被卢方舟追的上天无路、入地无门的狼狈模样。
他穿着依旧简朴，上身是件半旧的天蓝箭衣，头戴一顶深青色毡帽，披着一件黑色的大氅，已经有了几分沉凝与威严的气度。
等郝摇旗将前锋在龙门镇外，那场堪称耻辱的大败说完。
尤其讲到官军那不用火绳的短铳、那骑兵冲锋时如山崩海啸般的压迫感、以及四千多步卒如同雪遇沸汤般，瞬间崩溃的惨状后，大堂之内陷入了一片沉默。
粗重的呼吸声此起彼伏，众人脸上都写满了震惊。
最后，还是刘宗敏最先打破沉默。
这位李自成麾下头号大将，脾气最为暴烈，他猛地一拍身前桌案，震得碗盏乱响，声如洪钟地喝道：
“放他娘的屁！郝摇旗，莫不是你这厮轻敌冒进，折了人马，便编出这等鬼话来唬弄闯王？
官军的一千骑兵，能打出这等仗？
老子打了一辈子仗，哪里的官军不是贪生怕死、一触即溃的，你说的这种，额就没见过！”
郝摇旗被骂得满脸通红，顿时急得指天画地地起誓道：
“总哨刘爷！
俺郝摇旗若是有一句虚言，叫我天打雷劈，不得好死！那支官军，邪性得很！他们的火铳……”
他试图再次描述那颠覆认知的火器，却被另一个声音打断。
“刘将军稍安勿躁。”
开口的是李岩，他身着青衫，在一群剽悍武将中显得格外突出，他语气沉稳道：
“摇旗将军虽偶有疏狂，但绝非怯战谎报之人。
他所言若属实，那这支突然出现的官军，便绝非河南本地兵马，恐是朝廷调来的精锐，甚至是关宁铁骑等边军也未可知。”
他看向李自成，神色凝重：
“闯王，若洛阳真有如此强军驻守，我军需得重新估量攻城之策，不可再以寻常官军视之。”
牛金星捻着胡须，摇头缓缓道：
“李公子所言不无道理。
然，我军自出商洛以来，势如破竹，人心正旺。
若因前锋一小挫便逡巡不前，只怕挫动锐气，更恐天下人耻笑。
洛阳，福藩所在，财富山积，并且象征意义巨大，不容有失。”
田见秀、李过等将领也纷纷发言。
有的主张谨慎，先探明虚实有，的则与刘宗敏一样，认为郝摇旗夸大其词，应即刻进兵，一雪前耻。
帐内一时议论纷纷，莫衷一是。
端坐上位的李自成，面色沉静，目光在激辩的众将和谋士间缓缓移动。
片刻后，他目光转向一直闭目养神、手持罗盘的宋献策。
“宋军师，”
李自成的声音不高，却让帐内瞬间安静下来：
“你素通天数，精于卜筮。今日我军欲进图洛阳，吉凶如何，还请军师卜一卦决之。”
众人的目光立刻聚焦到这位李自成信重的军师身上。
宋献策缓缓睁开眼，也不多言，从袖中取出三枚磨得油亮的铜钱，置于掌心，神色肃穆。
他默祷片刻，将铜钱连掷六次，每次皆仔细观看落下后钱币的正反，手指飞快掐算。
帐内落针可闻，只有铜钱撞击桌面的清脆声响。
良久，宋献策收起铜钱，指尖摩挲着卦象纹路，脸上露出一抹高深莫测的笑意，随即转身向李自成拱手道：
“恭喜闯王，贺喜闯王！此卦乾道主事，九五见龙，乃大吉之兆！”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帐内好奇的诸人后，话锋一转，一字一句道：
“我早观天象、推演数理，曾得一谶语，今日恰应此卦‘十八子，主神器’！
‘十八’合木，添子为李，此乃天定闯王当承大统之兆！”
“昨日龙门小挫，不过是王业路上的癣疥之疾，恰是天将降大任前的小小试炼，无损宏图大势。”
宋献策语气笃定，眼中似乎闪着洞悉天机的光芒道：
“洛阳乃九朝古都，龙脉汇聚，本就是天命所归之地，正当为闯王所有！
我以卦象为证，以谶语为凭，明日进兵，必能一鼓作气破城，自此声威远播，天下归心！”
宋献策话音刚落，帐内压抑的气氛瞬间炸开，诸人反应各异却皆显振奋。
刘宗敏猛地将腰间佩刀往桌案一磕，粗声吼道：
“娘的！早该有这说法！昨日那点败阵算个屁！明日额带老营铁骑踹开洛阳城门，把今日那些贼子的狗头拧下来祭旗！”
牛金星则缓步出列，对着李自成深揖后朗声道：
“宋军师此谶，恰合民心天意！‘十八子’为李，‘神器’归主，此乃天授不取反受其咎！昨日小挫不过是守军困兽之斗，今日我等当依军师吉兆，全力攻城，定让洛阳插翅难飞！”
郝摇旗先前因败阵垂头丧气，此刻也抬起脸嚷道：
“闯王！俺前日折了弟兄，正愁没处报仇！明日俺愿率部再攻西城，便是用牙啃，也要啃开一道缺口！”
其余人也是或拍案请战，或高声呼“闯王天命”，只有李岩犹豫了下，但张了张嘴就闭上了，最后什么都没说。
李自成眼中精光一闪，猛地站起身，所有的犹豫顷刻间一扫而空。
他环视帐内文武，断然下令道：
“好！既然天意如此，我军岂可违逆天意！
传令各营，饱餐战饭，收拾器械，明日五更造饭，天明拔营，兵发洛阳！
额倒要亲自看看，是哪路神仙，挡不挡得住额李自成的天命！”
“是！谨遵闯王号令！”
众将轰然应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