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官们一个个垂首屏息，心中却是波涛暗涌，今日这朝会当真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杨嗣昌刚被陛下骂得狗血淋头，转眼间，战功赫赫的定北伯竟也被弹劾了。
大多数官员内心对卢方舟的观感极为复杂。
生擒多铎，几个月内数破建奴，这是实打实、多少年未曾有过的大捷，提振国威，功在社稷，无人可以否认。
但一想到此人年纪不过二十几岁，竟在短短数月间由一副将蹿升至总兵，封超品伯爵，更被特赐“协理宣大戎政，专讨建虏”之权，俨然已是北疆第一重将。
这便让许多靠着科举正途、熬资历一步步上来的文官们心里很不是滋味。
以文制武乃是国朝祖制，岂容一介武夫如此轻易凌驾于众人之上？
那定北伯的爵位，是多少人一辈子都不敢奢望的殊荣啊！
就这么轻易，被一个刚把毛长齐的小子拿到手了？
嫉妒、不安，还有本就深植于文官骨髓里的对武将的警惕，在此刻交织在一起。
崇祯听到李九强的话，本就因杨嗣昌之事，阴沉的脸色，此刻更是难看得像要滴出水来。
李九强却是偷瞄了一眼崇祯的神色，看到他难看的脸色，心中暗喜，自觉此刻趁着崇祯心情大坏，正是弹劾卢方舟的好时机。
于是，他在大殿上一番慷慨激昂，说卢方舟“纵兵为匪，假借剿寇之名，行劫掠商旅之实”。
最后更是唾沫星四溅地控诉卢方舟“擅开边衅，挑衅蒙古，恐引大战”，说得言之凿凿，仿佛他亲眼所见一般。
崇祯尚在疑虑中未及反应，户部给事中刘懋便紧跟着出列，高声奏道：
“陛下！臣也要弹劾定北伯卢方舟！
其在宣府，广招流民，私募丁壮，名为安置，实扩私兵！
麾下兵额早已远超规制，如今更是不知凡几！如此行径，其心叵测，臣恳请陛下明察！”
他这话倒非完全空穴来风，宣府确实在大力吸纳流民，正好被他拿来做了文章。
刘懋话音刚落，吏部给事中章正宸立刻出班附和：
“陛下！刘给事中所言极是！卢方舟招纳流亡，其志非小！边将拥兵自重，乃国朝大忌，不可不防！”
此时，兵部右侍郎陈新甲忍不住了！
他前些日子，便见到了秘密来京的赵镇，传达卢方舟的请求，请他注意接下来的朝堂动向。
陈新甲同意了，卢方舟再怎么说，也是他们这一系的，因此对今日的弹劾，他也是有一定心理准备的。
但他没想到，杨嗣昌刚被弹劾过，马上就有人开始对卢方舟发难，这中间要没有预谋，他是不信的。
李九强尽管说了一大堆，但在他看来，杀伤力不大。
“纵兵为匪”云云，纯属捕风捉影，边军为补充给养，与地方商旅有些摩擦在所难免，只要不过分，朝廷向来是睁只眼闭只眼。
至于“擅开边衅”更是可笑，难道大明和建虏，现在不是处于战争中不成？
但刘懋这“私募壮丁，其心叵测”的指控就极为恶毒了。
此事可大可小，往好了说是为国分忧，安置流民，稳定地方，往坏了说，就是蓄养私兵，图谋不轨！
全看皇帝如何理解。
陈新甲当即出列，大声辩驳：
“陛下！臣以为刘、章二位给事中所言有失偏颇！
各地去岁至今战乱、天灾不断，流民汇聚，若不安置，要么冻饿而死，要么便是从贼作乱，成为流寇之源！
定北伯此举，乃是化害为利，将不安定之因素转为屯垦戍边之力量，既可恢复地方生产，亦可充实军屯，减轻朝廷粮饷压力，实乃老成谋国、一举多得之策！
怎能以‘私募壮丁，其心叵测’这等诛心之论视之？难道要坐视流民糜烂地方，或是驱使其投奔流寇吗？”
说完，陈新甲与刘懋、章正宸等人就在丹墀之下争论起来，一方咬定其心可诛，一方力陈其情可原。
崇祯高踞御座，面无表情地听着，始终不发一言。
就在这时，礼部右侍郎王应华出班了。
他一副痛心疾首的模样，声音沉痛道：
“陛下！臣非不认可定北伯之功，然其年少骤贵，桀骜不驯，恐非国家之福啊！
观其行事，独断专行，于宣府一手遮天，几无制衡。
长此以往，臣恐其功高震主，尾大不掉，重现唐时藩镇之祸！此非臣一人之忧，实乃关乎国体之大事！”
王应华这番话似乎成了某种信号，他的话刚说完，刚才那些低头不语的大臣们，就一个个跳了出来。
一直冷眼旁观的通政使马兆义立刻出列：
“王侍郎所言，老成谋国！卢方舟升迁过速，已失臣子本分，当稍抑其权，以全始终！”
都察院左副都御史金光辰也附和道：
“陛下！边将权重，非社稷之幸。卢方舟虽有功，然其行事操切，不遵常例，宜加训诫，令其收敛！”
紧接着，又有几名官员出班，纷纷指责卢方舟“跋扈”、“不谙礼数”、“与地方文官多有不协”等等。
甚至还有人跳出来说卢方舟和建奴私通的……
这些人倒未必与卢方舟有仇，或是收了晋商的好处，但他们敏锐地嗅到了风向！
皇帝沉默了！
以他们对崇祯多疑性格的了解，这沉默本身就是一种信号。
此刻落井下石，既能发泄对武人骤贵的不满，又能迎合帝心，何乐而不为！
看到朝堂上几乎一边倒地开始抨击卢方舟，陈新甲心中一沉。
他下意识地看向已经退回班列，脸色灰败的杨嗣昌，只见杨嗣昌微不可察地向他摇了摇头，示意他不要再强出头。
陈新甲知道崇祯性格喜怒无常，此刻再辩，恐引火烧身，只得暗叹一声，默默退回了班列。
崇祯高坐龙椅，冷眼看着下面这群刚才问及平寇安民之策时便缄口不言，此刻弹劾起卢方舟来却如同打了鸡血、个个义正辞严的臣子们，心中涌起一股悲凉和厌恶！
他只觉得这偌大的皇极殿，这泱泱大明朝堂，竟似乎找不出几个真心为国、实心任事之臣！
“够了！”
他终于开口，声音冰冷刺骨，打断了众人的慷慨陈词。
“今日就到此为止。退朝！”
他霍然起身，目光扫过前列的重臣们：
“内阁辅臣，各部尚书，至文华殿候驾，继续议事！”
说完，不待百官行礼，崇祯便已拂袖转身，在内侍的簇拥下离开了皇极殿。
留下满殿的文武百官，面面相觑。
今日这朝会信息量太大，他们吃瓜吃得很开心，现在很有点意犹未尽的感觉。
但见皇帝明显不愿再当众讨论卢方舟之事，也只得怀着各种心思，依序退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