拍摄开始于一个秋日的早晨。
摄像机第一次进入他们的生活空间,记录下沈砚笨拙地用左手穿衣服、系鞋带,记录下他每天雷打不动的康复训练——那些简单到令人心碎的动作,他要重复上百次。
于晚晚的耳鸣也成了记录的一部分。她设计了一段声音实验:将耳鸣的录音与沈砚康复训练的环境音叠在一起。两种不同的“失序”声音,在音频软件中交织、碰撞,意外地产生了某种律动。
“听起来像现代音乐。”音频师评价。
“不,”于晚晚说,“像两个破碎的频率,在寻找和声的可能性。”
沈砚的康复进展缓慢,但确凿。两个月后,他可以勉强用右手握笔了,虽然写出的字迹歪斜颤抖,远不及从前,但至少笔能握住了。他开始尝试一些简单的描红练习,从《多宝塔碑》的基础笔画开始,像个启蒙学童。
与此同时,于晚晚的听觉康复也有了突破。在医生的建议下,她开始学习“主动聆听”——不是被动忍受耳鸣,而是有意识地去辨别、分析环境中的声音层次。她发现,当她把注意力集中在某个具体声音上时,耳鸣反而会退居背景。
她把这个方法教给沈砚。
“当疼痛或无力感袭来时,”她在素描本上写,“不要对抗它,而是去‘听’它——感受它在身体的哪个位置,是什么质地,有什么节奏。把它当作一种身体发出的信号,而不是敌人。”
沈砚尝试了。在一次特别挫败的康复训练后,他没有像往常那样陷入沉默的愤怒,而是闭上眼睛,感受手腕的酸胀和手指的麻木。他在于晚晚的引导下,给这些感觉“赋形”——酸胀像温热的沙子,麻木像隔着一层棉絮。
奇怪的是,当这些感觉被如此“聆听”后,它们似乎没那么可怕了。
拍摄进行到第三个月时,发生了一件意外的事。
那批回流文物的调查结果公布了。官方报告确认,《江行初雪图》摹本的修复程序完全合规,关于其是否为颐和园旧藏的争议,报告采用了严谨的学术表述:“现有证据不足以确证,亦不足以否定。此类历史悬案,正是文物工作者需要面对的复杂语境。”
报告特别指出:“修复师的工作是在当下延续文物的生命,其价值不应被后设的历史争议所绑架。”
报告公布当天,当初那篇引爆舆论的文章被平台删除。几个曾跟风炒作的自媒体悄悄删帖。舆论风向开始微妙地转变。
陈主任带来这个消息时,沈砚正在练习用右手画一根直线。听到消息,他的手一抖,线条画歪了。他盯着那条歪斜的线看了很久,然后慢慢放下笔。
“中心决定,”陈主任继续说,“等你康复到一定程度,可以回去负责一部分培训和质检工作。手不能做精细活了,但可以教别人做,可以确保别人做得对。”
这是另一种形式的回归——从执行者转变为传承者。
那天晚上,沈砚第一次主动提起了那场风波。他在素描本上写了很长一段:
“我一直以为,修复师的责任是让文物‘完整’。但现在明白,有些历史伤痕是无法‘修复’的。我们能做的,是在断裂处搭建理解的桥梁,让后人能看见裂痕,也看见裂痕两侧的风景。”
“我的手伤也一样。它可能永远无法‘恢复如初’,但它会成为我身体历史的一部分。我需要学习的,不是抹去这段历史,而是带着它继续前行。”
于晚晚在这段话下面画了一个小小的桥梁,桥下流淌着声波状的河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