争议在四十八小时内发酵到了意想不到的程度。
最初只是收藏圈和学术界的讨论,但某个拥有百万粉丝的历史类自媒体下场后,话题迅速破圈。标题一个比一个惊悚:《沉默的修复师与沉默的国宝:谁在掩盖历史伤疤?》《文物回家路,岂容“技术中立”蒙蔽双眼?》
沈砚所在的“国家文物局书画修复中心”很快发布了简短声明,确认沈砚三年前参与《江行初雪图》摹本修复一事程序合规,所有档案可查,关于画作是否为颐和园旧藏的问题属于学术讨论范畴,不应与修复工作混为一谈。
但声明并没有平息质疑。相反,“程序合规”四个字被解读为“冷冰冰的技术官僚态度”,“学术讨论范畴”被曲解为“回避历史责任”。
第三天下午,修复中心主任陈启明把沈砚叫到了办公室。
于晚晚陪他一起去。走廊里遇到了几位同事,大家点头示意,但眼神都有些闪躲。空气中有种微妙的张力,像是暴雨前的低气压。
陈主任的办公室堆满了卷宗和古籍,这位六十岁的老专家头发花白,戴着厚厚的眼镜。他示意两人坐下,自己却站着,来回踱了几步。
“小沈,”他开口,声音有些沙哑,“事情比我们预想的复杂。”
沈砚安静地坐着,双手放在膝上,点了点头。
“舆论是一方面,更麻烦的是……”陈主任停下脚步,摘下眼镜擦了擦,“有个海外华人收藏家组织,联名向有关部门写了信,要求重新评估这批回流文物的合法性,并要求暂停相关修复人员参与重要项目,以示…公正。”
于晚晚感到一股寒意爬上脊背:“陈主任,这是不是太——”
“我明白。”陈主任抬手制止了她,“我比任何人都清楚小沈的专业和操守。但你也知道,文物工作不仅是技术活,更是政治、历史、情感的交汇点。现在这个节点……”
他走回办公桌,取出一份文件,推到沈砚面前。
“敦煌遗书修复项目,原定下周启动的专家组会议,你暂时不用参加了。”陈主任的声音很轻,但每个字都沉重,“不是正式停职,只是…避嫌。等调查组把事情理清楚,很快就能恢复。”
文件封面上印着“敦煌遗书特藏修复工程专家组名单”,沈砚的名字原本在第三位,现在被一条红色的删除线划去。墨迹新鲜得刺眼。
沈砚盯着那条红线看了很久,然后抬起头,对陈主任点了点头。他甚至扯出了一个很淡的笑容,像是在说:我理解。
但于晚晚看见他放在膝盖上的手,手指微微蜷缩了起来,指甲陷进掌心。
“先休息一段时间。”陈主任走过来,拍了拍沈砚的肩膀,这个一向严肃的老人此刻眼里有掩不住的心疼,“搞了一辈子修复,我明白你的感受。但记住,真正的修复师,修复的不仅是古物,还有自己的心性。风浪会过去的。”
从办公室出来,走廊很长。阳光透过高窗照进来,在磨石子地板上切割出明暗交替的条块。沈砚走在于晚晚前面半步,背影挺直,脚步平稳,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
但回到修复室,当他看见工作台上那幅未完成的《山水清音图》时,于晚晚看见他的肩膀几不可察地塌陷了一寸。
他走到工作台前,没有继续修复,而是开始收拾工具。羊毛排刷、特制宣纸、矿物颜料碟、修复刀……每一件都摆放得一丝不苟。他的动作很慢,像是在进行某种告别仪式。
于晚晚站在门口,喉咙发紧。她想说些什么,但所有语言都显得苍白。最后她只是走过去,从背后轻轻环抱住他,将脸贴在他的背脊上。
沈砚的身体僵硬了一瞬,然后慢慢放松下来。他转过身,将她拥入怀中。他们没有说话,就这样在堆满古纸和颜料的工作室里相拥。窗外的雪停了,天空是一种浑浊的灰白色。
许久,沈砚松开她,走到茶桌前,开始研墨。墨锭与砚台摩擦的声音,在过分安静的房间里格外清晰。他铺开一张宣纸,提起笔,悬腕良久。
笔尖落下时,写的却不是关于争议或委屈的任何字句。
他写的是石涛《画语录》中的一段:
“山川万物之荐灵于人,因人操此蒙养生活之权。苟非其然,焉能使笔墨之下,有胎有骨,有开有合……”
字迹依然工整有力,但于晚晚看得出,某些笔画的收尾处出现了罕见的颤抖——那是心力交瘁时无法完全控制的肌肉反应。
他写完后,将笔搁在笔山上,低头看着自己的手。那是一双修复师的手,修长、稳定,指腹有薄茧,指甲修剪得极短极干净。这双手能在毫米级的绢丝上接笔,能让断裂数百年的墨迹重新呼吸。
而现在,这双手的主人,被暂停了他一生中最重要的项目。
于晚晚走到他身边,握住他的手。他的手很凉。
“砚,”她轻声说,“还记得你给我戒指时说的话吗?你说,我是你寂静宇宙里唯一的声波与共鸣。”
她抬起两人交握的手,让那枚声波戒指在光线中显现:“那么现在,轮到我来做你的共鸣了。不管外面有多少噪音,在这个空间里,我们有自己的频率。”
沈砚转过头看她,眼睛里有一种深沉的疲惫,但疲惫之下,还有未熄灭的光。他伸手抚过她的脸颊,然后指向窗外——雪后初霁,一抹极淡的夕阳正试图穿透云层。
他在纸上写:“陪我去个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