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日后,察听房密室。
烛火将顾寒声伏案的身影投在墙上,形销骨立。他面前不再是散乱纸张,而是一张新绘制的时序图与关系网。红线、黑线交错,连接着人名、地点、日期。
那名文书的声音带着压抑的激动:“主事,核对出来了!周文焕所有带隐写标记的文书,其正文内容指向的物资调动、人员入驻或工程进度节点,有超过七成,都密集集中在未来十天之内!”
顾寒声的目光锁定时序图上那几个被朱笔圈出的日子,眼神锐利如针。
“再看具体内容。”文书指着图表,“标记‘Δ’的,多关联火药库新制‘颗粒化火药’的入库与抽检日程;标记‘·’的,指向西郊第二山庄最后阶段工料输送的路线与守卫换岗间隙;而那个扭曲的‘廿’字,则与五日后,雷震将军计划前往城外新兵校场,检阅第一批完全列装新式火铳的营队行程高度吻合!”
烛火“噼啪”爆开一朵灯花。
密室内一片死寂。
这已不是寻常的窥探,这是一份为下一次、更精准致命的袭击所准备的行动时间与目标蓝图!周文焕不是在被动记录,他是在主动筛选、标记关键信息,通过那看似无意识的隐写习惯,为外界传递信号。
“好阴毒的心思,好精巧的法子。”顾寒声缓缓开口,声音里透着寒意,“若非主公提醒由内容反推意图,单看那些边角涂鸦,再过三年也看不出所以然。”
他站起身,在狭窄的密室内踱了两步。“消息如何送出?那个‘湖广货郎’?”
“货郎依旧每日叫卖,行踪飘忽,但接触过的人里,暂时未发现与周文焕二次接触。我们的人趁其不备,查验了那根扁担——中段颜色深暗处,实为一段可旋开的空心暗格,内壁有轻微反复摩擦痕迹,恰可放入一卷窄纸条。”
“守株待兔已来不及。”顾寒声决断道,“既知其图谋,岂能容他再将消息送出。‘乌眼’,今夜子时,带‘清影’丙组动手,人赃并获。要活的,更要他那些还没送出去的‘记性’。”
“是!”
“另外,”顾寒声叫住他,“刘顺那边如何?”
“如惊弓之鸟,其家门口的炭灰标记出现后,他告病在家,其妻外出抓药时神色惊恐。我们监听的人回报,昨夜他们夫妻在内室低语,似有‘逃走’、‘找表舅老爷’等语。”
“表舅老爷?”
“已查,刘顺有一远房表亲,姓吴,曾在原柳州府衙为吏,后投我惊雷府,现任……户曹清吏司副主事,正是周文焕的顶头上司之一。”
线头,在此处打了个令人心悸的结。
顾寒声眼中没有任何意外,只有一片冰冷的了然。“看紧这个吴副主事,但先别动。我要看看,这条线,究竟能牵出多少泥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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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一夜,城南悦来客栈。
那江夏口音的货郎卸下沉重的担子,吹熄了油灯,和衣躺在铺上,耳中却仔细听着窗外的更鼓与风声。他手指在床板边缘无意识地摩挲着,那里有一道浅得几乎摸不出来的刻痕——这是他判断是否有人潜入房间的暗记。
一切如常。
他闭上眼,盘算着明日该如何“偶遇”那位吴副主事家出外采买的仆妇,将扁担暗格中最新的纸条传递出去。内容很重要:惊雷府核心人物五日后确切的出行路线与护卫薄弱时段。
就在他心神微松,即将入睡的恍惚间——
窗栓,发出了极其细微的、不同于风吹的摩擦声。
货郎浑身肌肉瞬间绷紧,右手悄无声息滑入枕下,握住了冰冷的短刃柄。他屏住呼吸,倾听。
没有破窗声,没有脚步声。
只有一缕极淡的、甜腻中带着辛辣的奇异香气,如同有生命的蛇,从门缝、从窗隙,丝丝缕缕地渗入房中。
“迷香?!”他心头剧震,立刻想用湿布掩住口鼻,但身体却已不受控制地开始发软,眼皮重若千斤。这香效力霸道无比,远超他见过的任何江湖下作手段。
在他彻底失去意识前,最后模糊看到的,是房门被无声推开,几道如狸猫般的黑影滑入,为首的,正是白日里在茶馆二楼瞥见过的那个葛衣行商。
“清……影……”他脑海中闪过这两个字,随即沉入黑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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寅时初,梧桐里周文焕小院。
周文焕尚未就寝。他坐在书房唯一的油灯下,面前摊着一本《地方赋税考略》,手中笔却未动。他在等,等一个约定的、来自城隍庙方向的三更梆子变调。那意味着城外已安全收到信息,或有了新指令。
梆子声按时响起,音调平常。
他几不可察地松了口气,提笔蘸墨,准备在书页边角添上今日最后一段隐写——关于雷震检阅当日,校场东侧树林的巡逻间隙。
突然!
他身后紧闭的窗户猛地向内炸开!不是推开,是连同窗棂一起被一股巨力从外撞碎!木屑飞溅中,两道黑影如鹰隼扑入,一人直取他持笔的右手,另一人手中渔网般的软索已当头罩下!
周文焕大惊失色,他并非武人,但反应极快,左手猛地将油灯扫向书桌,试图引燃纸张毁灭证据,同时身体向侧后翻滚。
然而来袭者速度更快。那直取他右腕的黑影中途变向,一脚踢飞油灯,灯油泼洒在青砖地上,燃起一小团火苗,旋即被第二人甩出的湿布盖灭。软索如影随形,精准地缠住了他的脚踝,一拉一抖,周文焕顿时失衡倒地。
他还想喊,一块浸了药汁的粗布已狠狠塞入口中,强烈的麻痹感瞬间从口腔蔓延至喉头。紧接着,关节被特殊手法卸脱的剧痛传来,他眼前一黑,再无力挣扎。
整个过程,从破窗到制伏,不过三息。院外更夫的梆子声,恰好敲过下一巡。
“清影”丙组的人动作麻利,迅速搜查。书桌、书架、床铺、乃至每一块地砖都被仔细敲击。最终,在靠墙书架第三层一本挖空的《礼记》内,找到了几页写满密语的纸张,以及一小盒特制的、近乎无色的书写作画用的“隐迹墨水”。
人赃并获。
乌眼检查着那几页密语,其中一页最新的,记录的正是他们刚刚分析出的、未来十日的安防间隙与要人行程。
“带走。”乌眼冷声道,“清理痕迹,恢复原状。从现在起,这院子,我们的人接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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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清晨,惊雷府偏厅。
苏晚晴将一份薄薄的卷宗放在林夙面前。
“主公,龙脑香的流向,除了药铺香坊,还查到一处。城西‘雅臻斋’,是一家专为城中官员、富户修缮古玩、篆刻私印的铺子。其掌柜是位姓蒋的老匠人,手艺精湛,但脾气古怪,接活全看眼缘。近半年来,他每隔一月左右,便会通过一个相熟的南洋香料贩子,购入少量品质极佳的龙脑香,理由是为几位老主顾保养家传的古印与珍玩。”
“这有何异常?”
“异常在于,”苏晚晴目光清冽,“我们细查了那几位老主顾,其中一位,便是户曹清吏司副主事吴庸。他半年前曾委托蒋匠人修复一枚据说是祖传的汉代铜印。而据刘顺家左邻右舍隐约提及,刘顺之妻,曾多次炫耀其表舅(即吴庸)家中有一枚‘了不得的古印’,是宫里流出来的样式。”
林夙身体微微后靠,手指在椅背上轻敲。
古印?龙脑香保养?吴庸?刘顺?
还有那个正在被顾寒声拷问的、可能直接听命于吴庸或更高层级的周文焕。
一条若隐若现的线,从看似不起眼的奢侈香料,蜿蜒连接到了惊雷府户曹司的副主事,再通过其亲戚刘顺,隐隐指向了匠造司的安防漏洞。
“这个吴庸,底细查清了吗?”
“正在查。他原是柳州府钱粮师爷,投效颇早,平日处事圆滑,人缘不差。但有一点,”苏晚晴顿了顿,“他有个侄子,据说三年前往江南游学,至今未归,音讯少有。而那个‘货郎’登记的路引,恰是江夏,与吴庸祖籍所在府县相邻。”
林夙眼中寒芒一闪。
游学江南、音讯稀少的侄子……江夏来的货郎……
若这“货郎”真是其侄子,那么吴庸这条线,就不仅仅是“被渗透”,而可能是“主动勾连”。
就在这时,顾寒声带着一身夜露与地牢特有的阴冷气息,快步走入,不及行礼便低声道:“主公,周文焕开口了。”
“说。”
“他招认,自己并非老察事直属,而是单线受命于一个代号‘砚台’的上线。他的任务便是利用职务之便,持续标记阳朔要害处的人、物、时流动详情,尤其是与火器、要人防卫相关的细节。信息通过特定方式(即隐写)留在文书上,自有专人(他不知是谁)会定期‘取阅’。他从未见过‘砚台’真容,指令与酬金,都是通过埋在城隍庙特定砖石下的密信往来。”
“这次为何如此密集标记未来十日?”
“他接到‘砚台’最新密令,要求重点标注未来半月内所有大型火药转运、核心工坊守卫换班、以及雷震将军可能公开露面的行程。他不知具体用途,只依令而行。”
顾寒声继续道:“臣已对比密信笔迹与吴庸日常公文笔迹,初步判断,并非一人所书。但‘砚台’是否就是吴庸,或是通过吴庸传递指令,尚未可知。刘顺家门上的炭灰标记,经追查,是前夜一名乞儿受一名面生汉子指使所画,那汉子身形与吴庸有五六分相似。”
林夙沉默片刻,忽然问:“赵元启那边,对手稿有何发现?”
顾寒声从袖中取出一张纸,上面是赵元启谨慎誊录的几句宇文墨朱批,并附上了他极其克制的推测:“元七先生认为,此或为宇文先生以星象地理术语,隐晦指向某处可能藏有特殊矿脉或地气汇聚之所,其位置与‘火德’、‘金锐’及‘地脉交冲’等描述相关。他建议,若有可能,可对照岭南坤舆图及历年地震、山崩记录细查。”
特殊矿脉?地气?
林夙接过纸,看着上面“癸水之精”、“乾位动摇”、“星火南移”等字句,心中某根弦被轻轻拨动。
老察事对宇文墨和自己“异常”的关注,内部钉子对火药与防卫情报的贪婪收集,宇文墨以生命守护的、关于“地火金气”的隐秘线索……
这些散落的碎片之间,似乎存在着某种他尚未完全看清的关联。
“吴庸、刘顺、周文焕、货郎、‘砚台’、龙脑香、古印、宇文墨的密语……”林夙将这几个词缓缓念出,嘴角勾起一丝冰冷至极的笑意。
“看来,我们钓到的,不是一条小鱼,而是一窝心思各异的‘水蛭’。有的想吸血,有的想钻洞,有的……恐怕想把这潭水底下的东西,整个搬走。”
他站起身,语气斩钉截铁:
“寒声,对吴庸,不动则已,一动必须按住七寸。我要知道他究竟是为谁效力,手里还捏着什么牌。晚晴,龙脑香与古印的线,继续深挖,尤其是那个蒋匠人,设法‘请’他好好回忆一下,吴庸那枚印,到底有何特别。”
“至于宇文先生的密语……”他看向那张纸,“让赵元启继续参详,可有限度地查阅相关地理典籍与旧档。同时,令雷震五日后校场检阅,一切如常。”
他走到窗边,望着窗外渐亮的天色,晨光中,阳朔城正在苏醒。
“既然有人搭好了戏台,标好了时辰,那我们便陪他们,好好唱一出。只不过,这戏怎么收场,得由我们说了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