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齐,邺城。
时值深冬,朔风呼啸,卷着鹅毛般的雪片,扑打在鸮羽营秘密据点那扇沉重冰冷的玄铁门上。门内,与外界的酷寒截然不同,地龙烧得极暖,空气里弥漫着一种奇异而昂贵的暖香,混合着淡淡的酒气。
红蝎只着一件单薄的赤红色金丝绣蝎纹软缎长袍,赤足踩在铺着完整雪狼皮的暖玉地板上,如墨的青丝随意披散,更衬得她肌肤胜雪,容颜妖冶。她斜倚在一张宽大的紫檀木卧榻上,身前的小几上摆着几碟精致的北齐宫廷点心,却丝毫未动。她手中把玩的,不是胭脂水粉,而是一柄薄如蝉翼、淬着幽蓝光泽的短匕。
榻下,一名身着黑衣的谍子正单膝跪地,头颅深埋,屏息凝神地汇报着刚刚通过秘密渠道传来的、来自南梁的“捷报”。
“……南梁朝廷已明发天下公告,确认逆贼萧玄于沧澜江断魂崖坠江身亡,其染血战袍及佩剑残骸已被寻获……鸾台与太子旧党联合勘察,确认无误……现已撤销海捕文书,宣告逆臣已伏诛……”
谍子的声音在温暖如春的密室里显得格外清晰,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如释重负的轻快。毕竟,萧玄这个名字,对于北齐谍报系统而言,如同噩梦般的存在。他的死讯,无疑是天大的好消息。
红蝎漫不经心地听着,指尖的短匕灵活地旋转着,划出一道道危险的幽蓝弧光。她的表情没有任何变化,仿佛听到的不是一个纠缠已久、势均力敌的对手的死讯,而是什么无关紧要的市井闲谈。
直到谍子汇报完毕,室内重新陷入一片寂静,只剩下地龙炭火偶尔发出的轻微噼啪声。
红蝎才缓缓抬起眼帘,那双勾魂摄魄的凤眸中,没有喜悦,没有放松,反而掠过一丝极其细微的、难以捕捉的……失望和疑虑?
她挥了挥手,姿态慵懒,声音带着一丝漫不经心的沙哑:“知道了。下去领赏吧。”
“谢督主!”谍子如蒙大赦,连忙叩首,躬身退了出去,细心地将密室门重新关好。
厚重的门扉隔绝了内外。
密室内,只剩下红蝎一人,以及那氤氲的暖香和无声飘落的雪花映在窗纸上的光影。
她沉默了片刻,忽然轻笑出声。笑声很低,带着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
她放下短匕,伸手取过小几上那只孤零零的、触手冰凉的白玉夜光杯,又拎起一旁温在热水里的白玉酒壶,为自己缓缓斟满了一杯殷红如血的葡萄酒。
这是西域进贡的极品葡萄酿,价值千金,醇厚甘冽,后劲十足。
她举起酒杯,对着室内昏黄的光线,轻轻晃动着。殷红的酒液在玉杯中荡漾,折射出迷离的光泽,映照着她那双深邃难测的眼眸。
“萧玄……死了?”她低声自语,仿佛在品味着这几个字,“沧澜江……断魂崖……染血战袍……佩剑残骸……”
她呷了一口酒液,任由那醇厚的滋味在舌尖蔓延,细长的眉毛却微微蹙起。
“真是……好一出忠臣蒙冤、走投无路、坠江殉国的悲情戏码啊。”她的语气带着明显的嘲讽,“演给谁看呢?萧景琰?南梁那些蠢货百官?还是……天下人?”
她又连饮了几口,酒杯很快见底。她再次斟满,这次却没有喝,只是看着那晃动的酒液出神。
脑海中,不受控制地闪过一幕幕与那个男人交手的画面:
淮州城外的初次交锋,他单枪匹马斩将夺旗的悍勇;
邺江之畔的月下对峙,他身受重伤却气势不输的冷峻;
黑风峪中的意外联手,他下意识护在她身前的那个瞬间;
还有……她赠出龟息丹时,他那双仿佛能看透一切、却又最终选择接过丹药的复杂眼神……
那样的一个人,一个能从“孤鸾”的绝杀局中活下来、能从淮州庶子一步步爬到隐麟都督位置、能让她红蝎都屡次感到棘手和……欣赏的男人,真的会如此轻易地、如此憋屈地死在一场显而易见的围剿和一条冰冷的江水里吗?
死得如此“恰到好处”?如此“证据确凿”?
红蝎嘴角的嘲讽意味越来越浓。
她猛地仰头,将第二杯酒一饮而尽!随即,手腕猛地一甩!
“啪——!”
一声清脆的裂响!那只价值不菲的白玉夜光杯被她狠狠摔在地上,瞬间粉身碎骨!殷红的酒液如同鲜血般溅落在雪白的狼皮地毯上,触目惊心!
她霍然起身,赤足踩过冰冷的玉屑和酒渍,走到窗边,猛地推开一丝窗缝!
凌厉的寒风瞬间灌入,吹得她袍袖猎猎作响,青丝狂舞!冰冷的空气刺激着她的感官,却让她的头脑愈发清醒和锐利。
她望着窗外邺城灰暗的、被风雪笼罩的天空,望着远处皇宫模糊的轮廓,美艳的脸上再无半分慵懒,只剩下一种近乎偏执的冰冷和笃定。
“萧玄……”她对着凛冽的寒风,一字一顿,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斩钉截铁的狠厉与独占欲,“这世上,若有人能取你性命……”
“那也只能是我,红蝎!”
“除我之外,谁都不配!”
寒风卷着她的低语,消散在漫天风雪之中。
她猛地关上窗户,隔绝了外面的寒冷。密室内重回暖意,但那片狼藉和她的眼神,却比外面的寒冬更加令人心悸。
她不相信。
不相信那个男人会就这样落幕。
这所谓的死讯,这所谓的铁证,在她看来,处处透着蹊跷,更像是一个精心布置的金蝉脱壳之计!
“也好……”红蝎走回榻边,看着地上那片狼藉,眼中闪过一抹兴奋而危险的光芒,“若你真就这么死了,反倒无趣得很。”
“若你没死……”她舔了舔红唇,仿佛嗅到了猎物踪迹的毒蝎,“这场游戏,就更有意思了。我倒要看看,你能躲到几时?又能……玩出什么花样?”
她需要证据,需要确认。
“来人!”她扬声道,声音恢复了往日的冰冷与威严。
密室门无声开启,另一名心腹谍子闪身而入,对地上的狼藉视若无睹,躬身听令。
“加派得力人手,潜入南梁,特别是江陵一带。”红蝎命令道,眼神锐利,“不必参与南梁内部的倾轧,只做一件事——查!给我仔细地查!萧玄‘死’后,所有相关细节,任何异常,哪怕是最微小的不合常理之处,都要报给我!”
“重点查两个人:一个是萧玄那个忠心耿耿的护卫赵莽,另一个是那个突厥人阿史那。看看他们‘痛失主公’后,究竟在做什么,去了哪里。还有,江陵等地,最近可有出现什么……有趣的生面孔?特别是……经商很有一套的那种。”
“记住,我要的不是南梁朝廷想要我相信的‘真相’,我要的是……藏在‘真相’下面的东西。”
“是!督主!”谍子凛然应命,迅速退下。
红蝎独自站在密室中,看着窗纸上摇曳的风雪光影,嘴角缓缓勾起一抹冰冷而妖异的弧度。
萧玄,无论你是真死还是假死。
这场你我之间的游戏,还远未结束。
我,很快就会找到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