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里安昏昏沉沉地睁开眼睛。
帐篷顶粗糙的亚麻布纹路在摇曳的灯火下晃动。
额头上传来温热的触感,一只手正轻轻覆在那里,手掌的温度透过皮肤渗进来,带着熟悉的感觉。
是教母!
教母回来了!来找她了!
洛里安弹坐而起,一把抓住了那只抚在她额前的手,紧紧攥住。
“教母!”她声音嘶哑地喊。
被她紧紧攥住手的人微微动了一下,似乎想抽回手,但最终没有用力。
一个带着些许疲惫的女声响了起来:“是我,孩子。我是阿米狄修女。你认错人了。”
不是教母。
洛里安像是被烫到一样,猛地松开了手。
她的身体下意识地向后缩去,背脊撞上了支撑帐篷的木杆,发出“咚”的一声闷响。
她睁大眼睛,瞳孔在昏暗的光线中颤抖着,努力聚焦。
眼前的人穿着深色的修女袍,袍角沾着些尘土,但整体干净整齐。
头发在脑后挽成一个发髻,露出那双和女巫相似,却绝不相同的眼睛。
是阿米狄修女。
不是教母。
洛里安脸上的血色褪得干干净净,嘴唇哆嗦着,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她只是呆呆地看着修女,又慢慢地转动脖颈,环顾四周。
这是一个不大的帐篷,内部陈设简单但规整。
地上铺着厚实的羊毛毡,她身下垫着柔软的铺盖。角落里摆着一个不大的木箱,帐篷中央悬挂着一盏散发着稳定光亮的魔法灯。
帐篷的布料是深灰色的,上面用银线绣着剑与书交叉的徽记,和之前那枚徽章上的图案一模一样,只是更加精致。
这里是教廷的营地?
她怎么会在这里?那些哥布林呢?兽潮呢?
记忆的碎片汹涌回潮,带着血腥味和濒死的惨叫。
洛里安的身体开始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越来越厉害。
“孩子,别怕,你现在安全了。”
阿米狄修女在她面前跪坐下来,保持着一个不会让她感到压迫的距离,声音放得更柔。
“你已经昏迷三天了。那天在石坡上你晕倒后,一直在发烧。我们很幸运,第二天清晨,一队同样前往翡翠海沿岸的教廷队伍恰好路过那片区域附近,他们发现了异常,过来查看,遇到了我们。”
修女停顿了一下,观察着洛里安的反应,见她虽然颤抖,但眼睛还看着自己,似乎在听,才继续慢慢说下去。
“他们是来自王都的神官和骑士,队伍里有随行的医师和马车。他们帮助我们处理了伤员,把幸存下来的哥布林们安置到了更安全的地方,然后我把你带上了他们的马车。你的伤需要更好的照料,而且,翡翠海那边……”
她又停顿了一下,似乎在斟酌用词。
“十年一度的人鱼使节觐见梅里克国王的仪式,就在三天后举行。按照传统和盟约,这样的场合必须有高阶神职人员在场见证与祈福。那支队伍就是为此而去的。我想,或许到了那里,你能得到更妥当的安置,也能了解更多关于你自身血脉的事情。”
洛里安听着,眼神依旧空洞。
王都?神官?仪式?
这些词对她来说都很遥远,很模糊。
她只抓住了一点:“教母,她有没有来找过我?他们有没有看到一辆黑色的马车?”
阿米狄修女沉默了片刻,轻轻摇了摇头:“没有,孩子。自从那天她驾车离开后,就没有再出现过。森林很大,兽潮又改变了地形和痕迹。我们没有发现任何关于她的线索。”
洛里安眼中的最后一点微光也熄灭了。
她低下头,看着自己缠满绷带的手。
“那个项链,你们有找回来吗?”她喃喃道。
修女看着洛里安骤然苍白的脸,有些不忍心,但还是把话说完了。
“兽潮之所以改变方向冲向部落,确实可能是受到项链吸引。但那不是你的错,洛里安。你根本不知道那是什么。”
不是她的错……
可项链是她戴着的。
兽潮是她引去的。
那些死去的绿色身影,是因为她。
“她为什么要这样做?”
洛里安的声音干涩得像砂纸摩擦,“她想让那些野兽杀了我吗?”
“我不知道。”
修女伸出手,似乎想拍拍洛里安的肩,但手伸到一半又停住了。
“但无论如何,你现在暂时安全了。这个营地有圣光结界,一般的黑暗生物无法轻易侵入。你先好好养伤,别的,等到了翡翠海,我们再慢慢商量,好吗?”
洛里安闭上了眼睛,长长的睫毛在苍白的脸颊上投下阴影,微微颤动着。
帐篷里一片寂静,只有魔法灯燃烧时发出的极其细微的“嗡嗡”声。
过了很久,洛里安才重新睁开眼,碧蓝的眸子像是蒙上了一层灰雾。
她看向修女:“我想一个人待一会儿。”
阿米狄修女静静地看着她,但最终还是点了点头。
“好,我就在旁边的帐篷。如果你需要任何东西,或者想找人说话,随时可以叫我。”
修女站起身,走到帐篷门口,又回头看了一眼蜷缩在那里的洛里安,轻轻叹了口气,掀开帘子走了出去。
帐篷里只剩下洛里安一个人。
魔法灯的光稳定地洒在每一个角落,太亮了,亮得让她有些无所适从。
她慢慢躺回去,盯着帐篷顶的纹路,躺了一会儿。
她不能留在这里。
她得去找教母。
她要当面问清楚,项链是怎么回事,印记又是怎么回事。
教母是不是真的想害死她,还是有什么别的原因。
教母说过最爱她了,教母不会骗她的……
对吧?
洛里安掀开盖在身上的薄毯,忍着全身的酸痛,一点点挪到帐篷边缘。
她穿着干净的亚麻衬裙。她看到自己的旧裙子被叠得整整齐齐。裙子洗得很干净,破损的地方也被细心地缝补过。
旁边还放着一套崭新的蓝色裙装,一看就是给她准备的。
洛里安只看了一眼那套新裙子,就移开了目光。
她抓过自己的旧裙子,动作有些急躁地往身上套。
穿衣服的过程很艰难。
手臂一动就疼,后背的伤口被布料摩擦着,火辣辣的。
她咬着嘴唇,一声不吭,笨拙地系着带子。
穿好裙子,她在帐篷里找了一圈,没找到纸笔。
最后,她的目光落在木箱上铺着的一块浅色亚麻垫布上。
她走过去,小心地把垫布抽了出来,铺在地上。然后她蹲下身,伸出右手食指。
指尖的皮肤微微发硬,一点点异化的征兆出现,指甲变得尖锐了些,但并没有完全变成爪子。
她用那点尖锐,在垫布上用力划刻起来。
她写得很慢,很用力,用的是女巫教她的通用语。
“修女,谢谢你救我,照顾我。我走了,去找教母。我不想连累你们。洛里安。”
写完,她看着那些歪歪扭扭的字,觉得好像少了点什么。
修女教过,接受了别人的帮助,要道谢,做了可能会让人担心的事,要道歉。
她又在下面加了一句:“对不起,又让你担心了。”
写完,她把垫布折好,放在铺盖最上面。
做完这些,她走到帐篷门口,侧耳倾听。
外面很安静,只有风声,还有远处隐约的巡逻脚步声,规律而沉稳。
她轻轻掀开帐篷帘子的一角,向外窥探。
夜色深沉,营地中央燃烧着几堆篝火,但大部分帐篷都暗着,人们似乎都在休息。
不远处,两个穿着铠甲的骑士正背对着她这个方向巡逻。
洛里安屏住呼吸,等到那两个骑士走远了一些,她悄无声息地溜出了帐篷,迅速隐入旁边帐篷的阴影里。
她的心跳得很快,后背的伤口因为刚才的动作又开始渗血,湿湿热热的。
她辨认了一下方向,朝着营地边缘,马车停放和树木更茂密的地方挪去。
营地的边缘拉着简单的绳索,挂着一些警示用的铃铛。洛里安小心地从下面钻过去,没有碰到它们。
当她双脚踏上营地外松软的土地时,夜风毫无阻挡地吹来,带着森林特有的气息。
她回头看了一眼灯火点点的营地,修女所在的帐篷安静地立在那里。
然后,她转过身,深吸了一口气,朝着兽潮来时的方向,朝着森林更深处,迈开了脚步。
她的脚步有些虚浮,身体还在疼。
但她没有停下,一步一步,走进了沉沉的夜色里。
她要去找教母。
她已经知道教母在哪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