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四一年,六月中旬。
青龙山的夏天彻底铺开了。满山的树木郁郁葱葱,知了在枝头不知疲倦地嘶鸣,阳光透过密林洒下斑驳的光影。
这本该是一个燥热难耐的季节,但在铁血大队的营地里,空气中却似乎流动着一股子清甜的味道。
清晨,训练场上。
“杀!杀!杀!”
三百名战士正在进行刺杀训练,吼声震天。
林啸天站在高台上,手里拿着一根教鞭,腰杆挺得笔直。他今天的精神头格外足,那双平日里总是带着几分阴沉和杀气的眼睛,此刻竟然透着一股子亮堂劲儿。
“停!”
林啸天大喝一声,跳下高台,走到一个动作不到位的新兵面前。
“你这是刺杀吗?你这是给鬼子挠痒痒!”林啸天夺过新兵手里的木枪,“看着!要狠!要准!要把全身的力气都集中在这一点上!”
“哈!”
他猛地一刺,木枪带起一股劲风,精准地扎在草靶的红心上,入木三分。
“看清楚了吗?”
“看清楚了!”
“练!接着练!”
王庚站在旁边,吊着那只还没完全好利索的胳膊,嘴里叼着根草棍,看着林啸天那副生龙活虎的样子,忍不住嘿嘿直乐。
“老李。”王庚用胳膊肘捅了捅身边的李大山,“你瞧瞧咱们队长,这几天是不是跟换了个人似的?走路都带风,骂人都比以前响亮。”
李大山推了推眼镜,嘴角也露出一丝笑意:“人逢喜事精神爽嘛。这层窗户纸捅破了,心里亮堂了,精气神自然就不一样了。”
“那是。”王庚吐掉草棍,“以前大哥那就是一把绷紧的弓,我都怕他哪天把自己给崩断了。现在好了,有了陈医生这跟弦,这把弓算是有了柔韧劲儿。”
正说着,不远处的山路上,走来两个人影。
是陈玉兰带着卫生员小张,背着药箱来巡诊了。
陈玉兰穿着那身洗得发白的军装,头发整齐地别在耳后,脸上带着淡淡的微笑。她一出现,训练场上的气氛顿时微妙起来。
那些正在龇牙咧嘴练刺杀的小伙子们,一个个腰杆挺得更直了,吼声更大了,仿佛要把浑身的力气都使出来给陈医生看。
林啸天正在纠正动作,一抬头看见陈玉兰,手里的动作明显顿了一下。
他把木枪扔还给新兵,拍了拍手上的灰,大步走了过去。
“怎么这时候过来了?太阳这么毒。”林啸天走到陈玉兰面前,身子微微一侧,正好帮她挡住了刺眼的阳光。
这一个小动作,自然得就像呼吸一样。
“来看看大家伙儿。”陈玉兰从药箱里拿出一瓶药油,“刚才我看那几个新兵练倒功,摔得不轻,这是我刚调的跌打油,给他们擦擦。”
“这点小伤擦什么油,皮糙肉厚的。”林啸天虽然嘴上这么说,手却很诚实地接过了药瓶,“行,我让班长给他们发下去。”
“还有这个。”陈玉兰又拿出一个水壶递给他,“金银花露,去火的。你这两天嗓子有点哑,多喝点。”
林啸天接过水壶,那是陈玉兰自己的水壶。他拔开塞子,仰头灌了一大口,一股清凉甘甜顺着喉咙流下去,一直甜到了心里。
“甜。”林啸天抹了把嘴,看着陈玉兰傻笑。
周围的战士们都停下了动作,一个个伸长了脖子往这边看,脸上全是憋不住的坏笑。
“咳咳!”王庚实在是看不下去了,大着嗓门喊道,“我说队长,咱们这练得正起劲呢,你这蜜水喝得也太香了吧?给兄弟们也分一口呗?”
“就是啊队长!咱们嗓子也哑了!”
“陈医生偏心眼儿!”
战士们开始起哄,一个个嘻嘻哈哈的。
陈玉兰的脸瞬间红了,红得像山里的映山红。她嗔怪地瞪了林啸天一眼:“都怪你,也不知道避讳点。”
林啸天却把眼一瞪,转过身对着那群起哄的兔崽子吼道:“喝什么喝!这是药!治病的!你们那是馋!谁再废话,加练五公里!”
“哎哟——队长这是护食啊!”
“哈哈哈哈!”
训练场上一片欢声笑语。这种轻松和快乐,在这充满了死亡阴影的青龙山里,显得那么珍贵,那么奢侈。
……
中午,食堂。
以前林啸天吃饭那是风卷残云,三分钟解决战斗,吃完抹嘴就走,那是为了省时间研究地图。
现在,他吃饭变慢了。
因为他对面坐着陈玉兰。
陈玉兰吃饭很斯文,细嚼慢咽。林啸天就配合着她的速度,把自己碗里的几块肉,不动声色地夹到陈玉兰碗里。
“我不吃肥肉。”陈玉兰要把肉夹回去。
“这是命令。”林啸天用筷子挡住,“你太瘦了,抱着咯手。”
这话一出,陈玉兰差点把饭喷出来,脸红得快滴血了,在桌子底下狠狠踢了他一脚。
林啸天也不躲,受了这一脚,反而嘿嘿直乐,美滋滋地把陈玉兰不爱吃的青椒全夹到自己碗里。
“赵铁柱!”林啸天突然喊道。
正在隔壁桌大口啃馒头的赵铁柱猛地站起来,嘴里塞得满满的,一脸茫然。
林啸天对他比划了几个手势:以后每天给陈医生留两个鸡蛋。
赵铁柱看懂了,用力点头,还冲着陈玉兰咧嘴笑,露出一口大白牙,然后指了指林啸天,两只手的大拇指对在一起弯了弯。
那是乡下人形容两口子的手势。
陈玉兰羞得把头埋进了碗里。
吃完饭,是难得的午休时间。
林啸天没有像往常一样钻进指挥部,而是陪着陈玉兰在后山的小溪边散步。
这里远离营地,安静,清幽。溪水潺潺,鸟鸣啾啾。
两人并肩走在鹅卵石铺成的小路上,手并没有牵着,但肩膀偶尔会碰到一起。
“啸天。”陈玉兰打破了沉默,“你以前打猎的时候,最难打的是什么?”
林啸天想了想,顺手折了一根柳条在手里把玩。
“狼。”
“狼?”
“对,孤狼。”林啸天的眼神变得有些深邃,“成群的狼不可怕,只要你有火,有枪,它们不敢轻易上来。但被赶出狼群的孤狼,最难对付。”
“为什么?”
“因为它不仅凶,还狡猾,更有耐心。”林啸天停下脚步,看着溪水,“它能在一个地方趴上三天三夜,一动不动,甚至连呼吸都能控制住。它在等,等猎物最松懈的那一瞬间。”
“你要想猎杀它,就得比它更有耐心,比它更懂风向,比它更懂隐藏。这是一场心智的较量,谁先露头,谁就死。”
林啸天转过头,看着陈玉兰:“就像咱们现在的处境。松井一郎就是那头狼群里的头狼,而咱们,就是那群想吃掉他的猎人。咱们得比他更耐心。”
陈玉兰听得入神,点了点头:“这跟治病其实是一个道理。”
“哦?治病也是打猎?”林啸天好奇地问。
“差不多。”陈玉兰在一块大青石上坐下,“你看,病菌就像是藏在身体里的野兽。有时候它很凶猛,发高烧,大出血,那就是正面进攻,咱们得用猛药,得做手术,跟它硬拼。”
“但有时候,它很狡猾。像结核病,像一些慢性病。它躲在身体的最深处,一点一点地蚕食你的元气。你找不到它在哪,药吃下去也没用。”
“这时候,医生就要像猎人一样。”陈玉兰伸出手指,在空中虚画了一下,“要观察,要听诊,要分析它的规律。要找到那个最关键的病灶,然后——”
她做了一个下刀的手势。
“一刀下去,精准切除。多一分伤身,少一分除不尽。”
林啸天看着她比划的样子,眼中满是欣赏。
“看来咱们是同行啊。”林啸天笑了,“我是拿枪的猎人,你是拿刀的猎人。咱们都在跟阎王爷抢命。”
“是啊。”陈玉兰看着林啸天,“只不过,你抢的是别人的命,我抢的是自己人的命。”
林啸天坐到她身边,握住她的手。
“以后,咱们一起抢。”
“我负责把鬼子送下去,你负责把兄弟们拉回来。咱们夫妻同心,其利断金。”
“谁跟你夫妻同心了……”陈玉兰嘴上嗔怪,手却任由他握着,没有抽回来。
就在这时,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打破了这份宁静。
“大哥!大嫂!”
王庚的大嗓门从树林那边传过来。
陈玉兰吓得赶紧把手抽回来,站起身整理了一下衣服。
王庚气喘吁吁地跑过来,看见两人的样子,坏笑道:“哎呦,我是不是来的不是时候啊?要不我回去?”
“有屁快放!”林啸天瞪了他一眼,“什么事?”
“好事!”王庚晃了晃手里的一张纸,“刚才老李收到的情报,说是鬼子的一艘运药品的船,因为发动机故障,要在前面的芦苇荡里停靠一晚。这可是送上门的买卖!”
“药品?”陈玉兰眼睛一亮,“有盘尼西林吗?”
“有!情报上说有一整箱呢!”
“干!”林啸天猛地站起身,刚才的柔情蜜意瞬间消散,取而代之的是指挥官的果断,“送上门的肉,不吃白不吃!”
“王庚!集合队伍!带上一分队和二分队!半小时后出发!”
“是!”王庚敬礼,转身要跑,又突然停住。
他转过身,看着陈玉兰,一脸严肃地说道:“大嫂。”
这一声“大嫂”,叫得陈玉兰脸一下子红到了耳根,但她没有反驳。
“大嫂,你可得好好管管我大哥。”王庚指着林啸天,“这几次打仗,他又开始不要命地往前冲。以前他是光棍一条,无牵无挂。现在不一样了,他有你了。”
“你得告诉他,让他惜命。别让我们这些做兄弟的担心,更别让你……守活寡。”
“王庚!你他娘的胡说什么!”林啸天举手作势要打。
王庚嘿嘿一笑,一缩脖子跑了:“本来就是嘛!我说的是实话!”
林啸天有些尴尬地看着陈玉兰:“这小子,嘴上没个把门的,你别介意。”
陈玉兰却没有笑。
她看着林啸天,眼神变得异常认真,甚至有些严肃。
她走上前,伸出手,替林啸天整理了一下有些歪了的衣领,又帮他扣好了风纪扣。
每一个动作都那么细致,那么温柔。
“王庚说得对。”
陈玉兰轻声说道。
“啸天,你现在不是一个人了。”
她抬起头,直视着林啸天的眼睛。
“你答应过我的,要陪我建学校,建医院。要陪我过太平日子。”
“你不能食言。”
“你要是敢让自己出事……”陈玉兰的声音有些颤抖,“我就……我就嫁给别人,带着你的孩子管别人叫爹!”
这当然是气话,但林啸天听出了里面的深情和恐惧。
她是真的怕。
怕这短暂的幸福,像露珠一样,在战火的烈日下一晒就没了。
林啸天一把抓住她的手,紧紧按在自己的胸口。
“你敢!”
他霸道地说道。
“这辈子,下辈子,你都是我林啸天的媳妇!”
“放心吧。”林啸天的眼神变得无比坚定,“为了你,我也得好好活着。阎王爷想收我,得先问问我手里的枪答不答应!”
“我去去就回。晚上回来,给你带鬼子的罐头吃。”
说完,林啸天猛地转身,大步向营地走去。
陈玉兰站在原地,看着他挺拔的背影消失在树林尽头。
她的手紧紧攥着衣角,指节发白。
“一定要回来。”
她在心里默默祈祷。
……
傍晚,出征的队伍在山口集结。
没有欢送仪式,只有沉默的检查装备声。
林啸天站在队伍前,驳壳枪已经插在腰间,身上挂满了弹夹和手榴弹。那种让人胆寒的杀气重新回到了他的身上。
他是丈夫,是恋人。
但他首先,是一个战士,是一个指挥官。
“出发!”
林啸天一挥手。
六十名战士像幽灵一样钻进了暮色苍茫的山林。
陈玉兰站在高处的岩石上,目送着队伍远去。
直到最后一个人影也看不见了,她才缓缓收回目光。
她转过身,向着溶洞医院走去。
那里还有伤员等着她换药,还有熬好的草药等着她去分发。
这就是他们的生活。
一边是生离死别的战场,一边是相濡以沫的温情。
幸福是如此短暂,如此脆弱,像是在刀尖上跳舞。
但也正因为如此,这一刻的甜蜜,才显得如此刻骨铭心,值得用生命去珍惜。
“等你回来。”
陈玉兰对着空荡荡的山谷,轻声说了一句。
风吹过,卷起几片落叶。
战争还在继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