配电房的“滋滋”电流声依旧在凌晨五点多准时响起,像一把生锈的锯子,试图锯开粘稠的黑暗。但这一次,那声音传入刘乐耳中时,却不再仅仅是烦躁的背景噪音,而是混合着另一种更真实、更柔软的存在。
他几乎是立刻就醒了,却没有像往常那样立刻起身。意识从睡眠的深潭中浮起,首先感知到的,是怀中温热的重量,和均匀拂在他颈侧的、带着淡淡甜香的呼吸。
他微微低下头。
李莎莎枕着他的手臂,整个人像只依赖主人的猫,蜷缩在他怀里。晨光尚未透入这间狭小地下室唯一那扇高而小的气窗,只有门缝下漏进一丝走廊感应灯惨白的光,勉强勾勒出她的轮廓。她的长发散乱在他的枕头上,有几缕粘在她微红的脸颊上。睫毛长而密,在眼睑下投出小小的阴影。嘴唇微微张着,嘴角似乎还带着一丝极淡的、满足的笑意,睡得毫无防备,甚至有些孩子气。她的手臂环着他的腰,隔着薄薄的睡衣,他能清晰地感受到她肌肤的柔软和温热。
刘乐一动不动,连呼吸都放轻了。他看着她,目光像是第一次认识这张脸,又像是要把每一寸细节都贪婪地刻进记忆里。黑暗放大了感官,她的体温,她的重量,她发间残存的洗发水香气,她平稳的呼吸声……这一切像一张温暖细密的网,将他紧紧包裹,填补了长久以来灵魂深处的每一道裂隙。一种近乎酸楚的满足感,缓慢而沉重地涨满他的胸腔。
原来,拥有一个人,是这样的感觉。不是负担,而是……岸。
他静静地看了很久,直到手臂开始发麻,才极其缓慢、极其小心地,试图将自己的手臂从她颈下抽离。动作轻柔得像在对待易碎的瓷器。
就在他快要成功抽离时,怀里的李莎莎在睡梦中无意识地嘟囔了一声,眉头微蹙,手臂更紧地搂住了他的腰,还把脸往他胸口蹭了蹭,寻找着刚才的位置和温度。
刘乐的动作瞬间僵住,不敢再动。
又等了几分钟,确认她再次沉入深睡,他才用更慢的速度,一点一点地挪开身体,终于从她温热的怀抱中脱离出来。凌晨的地下室寒气很重,离开被窝的瞬间,冷意立刻袭来。他迅速扯过被子,将她裸露的肩膀和手臂仔细盖好,又把被角在她下巴处掖了掖。
然后,他坐在床边,借着那点微光,又看了她一会儿。睡梦中的李莎莎似乎感觉到了身边热源的消失,但又被重新裹好的被子安抚,眉头舒展开,无意识地咂了咂嘴,又沉沉睡去,只是身体微微蜷缩起来。
刘乐这才起身,赤脚踩在冰冷的水泥地上,走到门后。他没有开灯,就着那点微光,摸索着穿上那套千篇一律的灰黑色衣裤。穿衣的窸窣声在寂静中格外清晰。
就在他套上外套,准备拉开门闩时,身后传来一声带着浓重睡意的、软糯含糊的声音:
“乐……”
刘乐动作一顿,回过头。
床上,李莎莎迷迷糊糊地半睁着眼,正努力聚焦视线寻找他。看到他站在门边的身影,她才像是松了口气,眼睛又闭上了一半,只留一条缝,声音像含着一团温热的棉花:“起这么早干嘛呀……今天周六,我休息……不上班……”她打了个小小的哈欠,带着甜蜜的慵懒,朝他伸出双手,像在讨要拥抱,“过来……再睡会儿嘛……”
那声音,那神态,毫无防备,充满依赖,像一根柔软的羽毛,轻轻搔刮在刘乐心上最柔软的地方。他喉结动了动。
几乎是同时,配电房那边传来一阵更响亮的“滋滋”电流窜动声,夹杂着老旧电器启动的沉闷嗡鸣,穿透薄薄的水泥墙,清晰地钻进这间狭小的屋子。
刘乐的心像是被那声音刺了一下。他看着李莎莎在噪音中微微蹙起的眉头,再环顾这间阴暗、潮湿、墙壁渗着水渍、空气中漂浮着淡淡霉味、此刻还被刺耳电流声充斥的地下室。
让她睡在这里?睡在这种地方?
心疼像藤蔓一样缠紧了他的心脏。
“吵到你了?”他走回床边,蹲下身,声音放得极轻,带着歉意,“你再睡会儿,我出去买早餐,然后得去开工了。”
李莎莎似乎根本没在意那噪音,她半梦半醒地伸出手,没够到刘乐,却抱住了他刚才睡过的、还残留着他体温和气息的枕头和被子。她把脸埋进去,深深吸了一口气,脸上露出一种近乎陶醉的、幸福的表情,像闻到了世界上最安心的味道。
“唔……不要……你味道好闻……”她含糊地嘟囔着,抱着被子不肯撒手,眼睛又快要合上。
刘乐看着她孩子气的举动,心里那股酸楚的暖流和尖锐的心疼交织在一起,让他一时说不出话。他伸手,将她脸颊上一缕乱发轻轻拨到耳后。
“莎莎,”他声音很低,却很认真,“你睡醒了就……先回家,好不好?这里太吵了,环境也不好,你休息不好。”
李莎莎的眼睛睁开了一条缝,看着他,里面是还没散尽的睡意和不情愿:“不要……我想等你回来……”
“听话。”刘乐的语气更温柔,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我晚上就回来。你在这里,我……心疼。”
最后两个字,他说得很轻,却重如千钧。
李莎莎看着他眼中毫不掩饰的心疼和决心,睡意消散了些。她伸出手,握住他有些冰凉的手指。
“刘乐,”她轻声说,眼神变得清明而柔软,“我不在乎这里吵不吵,破不破。我在乎的是你。”她顿了顿,更紧地握住他的手,“但是……我知道你在乎。所以,我听你的。不过,你要答应我,别太累。”
刘乐反手握紧她的手,点了点头。他沉默了几秒,仿佛下定了某个重大的决心,终于开口说道:
“莎莎,你相信我。过阵子,我就去租个房子。不用太大,但一定干净、安静,有窗户,有阳光。”
他说得很慢,每个字都像是从心底凿出来的承诺。
李莎莎的眼睛瞬间亮了,像落进了星星。她知道刘乐的性格,他从不说空话,一旦说出口,就一定会拼尽全力去做到。这份笨拙又郑重的承诺,比任何甜言蜜语都让她心动。
“嗯!”她用力点头,脸上绽开灿烂的笑容,带着全然的信任和憧憬,“我信你!那我一会儿就乖乖回家!你早点回来哦!”
她松开了他的手,重新把脸埋进他的被子里,深吸一口,然后像只满足的猫,把自己裹紧,只露出一双亮晶晶的眼睛看着他:“我再睡十分钟……就十分钟……”
“好。”刘乐摸了摸她的头发,站起身。
他最后看了一眼被窝里那个重新安心睡去的身影,转身,轻轻拉开门,走了出去,又将门仔细掩好,隔绝了大部分噪音。
走廊里,感应灯随着他的脚步亮起。那“滋滋”的电流声在门外听起来更加清晰刺耳。刘乐靠在冰凉的门板上,闭上眼,深吸了一口混杂着尘埃和霉味的空气。
心里那个原本模糊的计划,瞬间变得无比清晰和坚定。
他走到街角的便利店,买了一个最便宜的白面馒头和一瓶矿泉水,这就是他今天的午饭。他一边走一边在心里飞快地计算:现在开始,午饭时间不再休息,利用午休的一到两个小时高峰期专注接单,运气好能多跑几趟短途,一天至少能多挣七八十块。晚上收车时间再推迟两小时。睡眠时间压缩到五个小时——不能再少了,再少会影响开车安全。身体消耗必须科学规划,这是他一直以来的习惯,现在无非是把这“科学规划”的边界再往极限推一推。
至于健康……刘乐捏了捏手里的馒头。拿健康换钱,听起来很蠢。可对于他这种没好好读书、没别的本事、只有一把力气和还算清醒头脑的人来说,这似乎是唯一能快速积累一点资本的方式。为了那个“干净、安静、有窗户、有阳光”的承诺,值得。
他需要钱,需要很多钱。租房押一付三是最基本的,还得留出应急的钱。爷爷奶奶的药费不能断。他不能再让李莎莎跟着他住地下室,听这种该死的电流声。
走到张天算平时摆摊的街口,果然看到那麻子脸已经在了,正裹着一件更破旧的军大衣,蹲在还没支起来的算命摊旁边,叼着根没点着的烟,对着初露的晨光发呆。
“哟,乐哥!这么早?”张天算看到他,麻子脸上挤出笑容,递过来一根皱巴巴的烟。
刘乐接过,就着他递过来的火点上,也蹲在了他旁边。两个大男人,就这么默默地蹲在清晨清冷的街边,看着寥寥无几的行人和车辆,像两个无家可归又无所事事的该溜子。烟雾袅袅上升,模糊了他们脸上各自的心事。
“咋样了?”张天算吸了口烟,含糊地问。
“就那样。”刘乐吐出一口烟圈,目光没有焦点,“在想办法。”
张天算看了他一眼,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只是拍了拍他的肩膀:“有事说话。”
“嗯。”刘乐把烟抽完,摁灭在旁边的垃圾桶上,站起身,“走了。”
“慢点开。”
刘乐走向自己的车。坐进驾驶室,他没有立刻点火。而是拿出手机,找到了“爷爷家”的号码,拨了过去。
响了几声,被接起,是奶奶带着睡意的、慈祥的声音:“喂?乐乐啊?这么早?”
“奶奶,吵醒你了?”刘乐的声音不自觉地放柔。
“没有没有,年纪大了,觉少。你吃饭了没?”
“吃了。奶奶,你跟爷爷说一声,后天,我回家看你们。”刘乐说。
电话那头传来奶奶瞬间提高的、带着惊喜的声音:“真的?后天?好好好!我让你爷爷去买肉!你想吃啥?奶奶给你做!”
“什么都行,奶奶做的都好吃。”刘乐听着奶奶喜悦的声音,嘴角也微微弯起,“你们注意身体,按时吃药。我后天下午到。”
又叮嘱了几句,挂断电话。
刘乐放下手机,握住了方向盘。指尖似乎还残留着李莎莎睡梦中紧握的温热,耳边还回响着奶奶欣喜的声音。
他深吸一口气,拧动钥匙。
引擎低吼起来。
白色轿车像一头被唤醒的沉默野兽,缓缓驶入逐渐亮起的城市街道,朝着今天的第一单,朝着那个需要拼命去够的未来,平稳而坚定地驶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