配电房那“滋滋”的电流声依旧准时,像一根设定好的神经刺针,扎进刘乐混沌的睡意。他睁开眼,在一片昏暗中适应了几秒,才摸到枕边的手机。
2026年,6月,某日,清晨。
日期在他眼里只是一个数字符号。他按熄屏幕,坐起身。地下室的空气带着一夜沉淀后的沉闷湿气。他习惯性地走到红塑料盆边,掬起冷水扑脸。冰凉刺骨,驱散最后一点困倦。
看向镜子。镜中人头发微乱,脸色苍白,眼底有淡淡的青影。一切正常。他快速擦干脸,换上千篇一律的黑色短袖和旧冲锋衣。
出门前,他特意绕去隔壁24小时便利店,买了李莎莎喜欢的豆浆和奶黄包,小心地用塑料袋装好,揣进怀里保温。
刚坐进车里,手机就震动了一下。微信消息,来自“张天算(麻子脸神棍)”。
天算: 乐哥!早啊!问你个事,这华亭城,哪有便宜房子租不?能睡觉就成![可怜巴巴.jpg]
刘乐看着这条消息,手指在屏幕上停顿了一下。距离上次在街角算命摊相遇,已经过去一个多月了。这个张天算,不知怎么的,就“赖”上他了。
起初只是每天上下班路过时点头打个招呼,后来张天算开始在他等活时凑过来闲聊,从玄学到街头见闻,滔滔不绝。刘乐几乎不搭话,只是偶尔“嗯”一声,大部分时间沉默听着。奇怪的是,张天算似乎毫不在意他的冷淡,照样说得起劲。
张天算没朋友——他自称“泄露天机太多,命犯孤星”。刘乐不需要朋友——他早已习惯了与孤独为伴。可偏偏,一个说得天花乱坠,一个只会“嗯嗯”敷衍,一来二去,竟也成了这冷漠城市里,两个边缘人之间一种古怪而稳定的交集。刘乐不讨厌他,甚至觉得,有个人在旁边自说自话,某种程度上,抵消了一些地下室里死寂的压迫感。
乐: 华亭寸土寸金,哪有什么便宜房子。要么就像我,住地下室。正儿八经的房子,哪来的便宜。
天算: 唉,命苦哟……天天睡网吧,我腰都快断了!键盘硬邦邦的,硌得慌![捶腰.gif]
刘乐嘴角几不可察地抽动了一下,眼前仿佛浮现出张天算皱着一张麻子脸、在网吧座椅上扭来扭去的样子。他想了想,手指敲击屏幕。
乐: 我帮你打听了一下。我住的那超市不远,有家海鲜店,他们仓库里有个小隔间对外出租,900一个月。在华亭,这算便宜了。就是鱼腥味有点重,你自己考虑。电话发你。
他找到之前记下的号码,复制粘贴过去。
天算: 哎呀!这感情好啊!鱼腥味无所谓!总比键盘味强!乐哥你真是我贵人!等我安顿好,一定请你喝茶![磕头感谢.jpg]
乐: 不用。你自己联系吧,我要开车了。
天算: 得嘞!乐哥您忙!注意安全哈!
刘乐关了手机屏幕,发动车子。晨光熹微,街道渐渐苏醒。他握着方向盘,朝着李莎莎家的方向驶去。怀里豆浆和包子的温热隔着衣服传来,让他心里某个角落也稍稍软和了一些。
车子停在熟悉的老旧小区楼下。刘乐降下车窗,清晨微凉的空气流进来。他点了支烟,却没抽几口,只是夹在指间,任由青烟袅袅上升,目光望着单元门口。
没多久,那个身影出现了。
李莎莎今天穿了件浅蓝色的雪纺衬衫,配白色及膝裙,长发用一根简单的珍珠发圈束在脑后,几缕碎发拂过脸颊。晨光勾勒出她纤细优美的身形轮廓,皮肤在光线下显得白皙透亮。她依旧那么好看,好看得让刘乐每次看到,心里都会微微悸动一下。
可今天,那份悸动里,掺进了一丝清晰的钝痛。
李莎莎也看到了他的车,脚步顿了一下,才走过来。她脸上带着笑,但那笑容似乎不像以前那样,从眼底一直漾开,直达心底。它停留在嘴角,礼貌,温和,却隔着一层看不见的薄膜。
“早。”她拉开车门坐进来,声音轻柔。
“早。”刘乐掐灭了几乎没动的烟,把怀里温热的塑料袋递过去,“豆浆和奶黄包,趁热吃。”
“谢谢。”李莎莎接过,捧在手里,却没有立刻打开。她看向刘乐,目光在他脸上停留了片刻,“你脸色不太好,又熬夜了?”
“没有,睡得还行。”刘乐避开她的视线,发动了车子,“快吃吧,凉了伤胃。”
李莎莎“嗯”了一声,小口小口地喝着豆浆。车厢里很安静,只有引擎低沉的运转声和她细微的进食声。以往,她总会边吃边叽叽喳喳说个不停,分享昨晚的梦,吐槽早上的闹钟,或者规划周末去哪里。今天,她却很沉默。
那层无形的隔膜,在沉默中变得更加清晰。
“刘乐,”她忽然开口,声音平静,“你……考虑过以后吗?”
刘乐握着方向盘的手紧了紧:“以后?”
“嗯。比如,攒钱买房,或者……至少换个好点的住处?”李莎莎的语气很柔和,甚至带着关切,但每个字都像小锤子,轻轻敲在刘乐心上,“你那个地下室,太潮了,长期住对身体不好。而且……总不是长久之计。”
刘乐喉咙发干。他知道她说的是事实,是最现实不过的问题。可这事实从他喜欢的女孩嘴里说出来,带着那种理智的、为他着想的语气,却比任何嘲讽都更让他感到无力和刺痛。
“我知道。”他听见自己干巴巴地回答,“在攒了。就是……需要点时间。”
“嗯,我知道你需要时间。”李莎莎点点头,没再追问。她转过头,看向窗外飞逝的街景,侧脸在晨光中显得平静而遥远,“我也只是……希望你能过得好一点。”
她顿了顿,声音更轻了些,仿佛自言自语:“我们都希望能过得好一点,对吧?”
刘乐的心狠狠一缩。他没有接话,也不知道该怎么接。车厢里的空气仿佛凝固了,温暖豆浆的香气也变得有些滞重。
他明白她的意思。她喜欢他,这份喜欢或许依然是真的。但喜欢抵挡不了现实的洪流。她想要安稳,想要看得见的未来,想要父母不再忧心忡忡,想要在同事朋友面前不必刻意回避关于“男朋友”的话题。而这些,现在的他,给不了。
这份理智,如此清醒,如此正确,让他连一丝反驳的立场都没有。他只能沉默地开车,像个载着珍贵瓷器却深知路途颠簸的车夫,每一步都走得小心翼翼,又充满无力感。
车子在李莎莎公司楼下缓缓停住。
“我到了。”李莎莎解开安全带,拿起包和没吃完的早餐。她推开车门前,回头看了刘乐一眼,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只是笑了笑,“路上小心。晚上……不用特意来接我了,我今天可能要加班,自己回去就行。”
“……好。”刘乐点头。
李莎莎下了车,关好车门,没有像往常那样隔着车窗挥手,只是转身,踩着高跟鞋,一步步走向写字楼。浅蓝色的背影在晨光中渐行渐远,挺拔,优美,却带着一种决然的疏离。
刘乐坐在车里,没有立刻离开。他看着她走进旋转门,消失在大厅明亮的光线里。
心脏那个位置,空落落地疼着。不是因为愤怒,也不是因为怨恨,而是一种更深沉的、近乎认命的钝痛。
不知道为什么,说不清道不明,但他就是感觉到了。那个在心底盘旋已久的预感,变得越来越清晰,越来越沉重——她离开的日子,就快要到了。
也许是一个月后,也许是下周,也许……就是明天。
他看着那空荡荡的旋转门入口,嘴角扯出一个无声的、苦涩到极点的弧度。像是一条早已预知结局却仍在奋力划水的鱼,明知岸边渐远,却连改变方向的力量都没有。
但是……
他深吸一口气,发动了车子。
就算知道是最后时光,就算结局已经写定,他还是想尽力对她好一点。多接送一次,多买一次她喜欢的早餐,多听她说几句话……哪怕只是微不足道的陪伴。
就当是……为这场注定无望的喜欢,画上一个尽可能温柔的句点。
白色轿车缓缓汇入早高峰的车流,朝着下一个不知名的目的地驶去。城市依旧喧嚣忙碌,无人知晓这辆车里,一个沉默的男人,正安静地、绝望地,倒数着与光分别的时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