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头西斜,将天际染成一片温暖的橘红,又渐渐沉淀为暮霭沉沉的靛蓝。城市的灯火次第亮起,勾勒出高楼冰冷的轮廓。刘乐把车停在李莎莎公司楼下熟悉的临时车位,熄了火。
晚高峰尚未完全过去,楼下依旧人流不息,多是结束了一天工作、带着疲惫或轻松神色的白领。刘乐的目光在人群中搜寻,很快便锁定了一个身影。
李莎莎正从旋转门里走出来。她换了件鹅黄色的连衣裙,外面套着早上那件卡其色风衣,长发已经放了下来,柔顺地披在肩头,随着她的步伐轻轻晃动。夕阳最后一缕余晖恰好掠过她侧脸,给白皙的肌肤镀上一层柔光,挺翘的鼻尖,弯起的唇角,还有那双总是亮晶晶的眼睛,此刻正带着笑意望过来,仿佛瞬间驱散了周遭所有的灰暗与嘈杂。她手里提着通勤包,脚步轻快地穿过人群,朝着他的车子小跑过来,裙摆扬起微小的弧度,整个人显得俏丽又充满活力。
刘乐下意识地坐直了身体,倾身推开了副驾的门。
“等急了吧?”李莎莎带着一阵香风坐进来,一边系安全带一边转头看他,眼睛弯成月牙,“今天稍微加了会儿班,堵车了吗?”
“没,刚到。”刘乐看着她被风吹得微红的脸颊,顺手调高了空调温度,“累吗?”
“还好,就是有点饿。”李莎莎揉了揉肚子,随即又笑起来,“不过看到你就好多了!我们回家?”
“嗯。”刘乐发动车子,平稳地驶入车流。晚高峰的尾巴依然让道路有些拥堵,车子只能缓慢地挪动。
车厢里弥漫着李莎莎身上淡淡的香气,还有她带来的、属于外面世界的鲜活气息。她似乎心情不错,叽叽喳喳地说着公司里的趣事,哪个同事出了糗,哪个项目终于有了进展,中午的外卖有多难吃……声音清脆,像一捧跳动的珍珠,落在刘乐寂静惯了的世界里。
刘乐大多时候只是听着,偶尔应一声,嘴角不自觉地带着微小的弧度。窗外是流动的车灯与霓虹,窗内是她鲜活生动的脸庞和声音,这一刻,狭窄的车厢仿佛成了一个与世隔绝的、温暖的小小孤岛。
“……所以啊,我就说那个方案不行嘛。”李莎莎说完一段,顿了顿,侧过身,目光落在刘乐轮廓分明的侧脸上。路灯的光影一道道掠过,让他脸上的表情显得有些明暗不定。
“刘乐,”她忽然开口,声音放轻了些,带着点试探,“我最近……跟我妈提了一下,想搬出来住。”
刘乐握着方向盘的手指微微一顿,心跳漏了半拍。他目视前方,没立刻接话。
李莎莎观察着他的神色,继续道:“我说我想自己独立一段时间,锻炼一下。当然……我没直接说是因为你。”她抿了抿唇,声音更低,也更软,“我就是觉得……我们现在这样,你每天接我送我,其实挺折腾的。如果……如果我们能有个自己的小地方,哪怕小一点,远一点,会不会……更好一些?”
她说得含蓄,但意思很明显。喜欢是真的喜欢,想靠近,想有更多相处的时间。但她也很理智,没有提出不切实际的要求,甚至没有直接说“同居”,而是用了“搬出来”、“自己的小地方”这样更委婉的说法,考虑了父母的观感和现实的步骤。
刘乐喉咙有些发干。他当然懂她的意思,也因为她这份带着喜欢却又克制理性的心意而心头滚烫。但与此同时,冰冷的现实像一盆冰水,兜头浇下。
他自己的小地方?那个潮湿、阴暗、弥漫着霉味、紧挨着嘈杂配电房的地下室?那辆二手的老旧轿车?他那份勉强糊口、还要负担爷爷奶奶药费的收入?
让她搬出来,和他一起挤在那个不见天日的地下室里?每天听着配电房的电流声入睡?计算着每一分钱过日子?
不。不可能。
他刘乐自己可以吃苦,可以忍受一切,但他绝不能让李莎莎跟着他一起跌进这种泥泞里。她的生活应该有光,有期待,有安稳,而不是和他一起在生活的底层挣扎。那份喜欢,那份甜蜜,在冰冷的现实面前,脆弱得让他心惊。
“……再等等吧,莎莎。”他终于开口,声音有些低哑,努力让语气听起来平稳,“你现在住家里,叔叔阿姨也能照顾你,省心。搬出来……很多事都麻烦。而且,”他顿了顿,找了个看似合理的借口,“我最近跑车时间不太固定,有时候半夜才回,怕影响你休息。”
李莎莎静静地看着他,明亮的眼眸里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有些失落,有些了然,或许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心疼。她没有追问,也没有坚持,只是轻轻“嗯”了一声,重新坐正了身体,目光投向窗外流光溢彩的街景。
“我知道的。”她小声说,像是在对自己说,“不急。我就是……想想。”
车厢里的气氛有了一瞬间微妙的凝滞,先前的活泼甜蜜似乎沉淀了下去,多了些现实的重量。两人都没再说话,只有导航偶尔提示转弯的声音。
车子终于驶入了李莎莎家所在的小区。停在熟悉的单元楼下。
“我上去啦。”李莎莎解开安全带,拿起包,推开车门前,又回头看了刘乐一眼。楼道口感应灯的光线斜斜照进来,映着她的脸,美貌依旧,但眉宇间似乎笼上了一层极淡的、刘乐看不懂的朦胧。她的笑容依旧温柔,“你回去开车慢点,记得吃饭。晚上……微信聊。”
“好。”刘乐点头,目送她下车。
李莎莎关上车门,转身走向单元门。她的背影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格外清晰,鹅黄色的裙子,摇曳的长发,一步步踏上楼梯。感应灯随着她的脚步声一层层亮起,又在她经过后一层层熄灭。
刘乐坐在车里,没有立刻离开。他看着她上楼,那道身影最终消失在楼梯转角,感应灯也彻底暗了下去。
一种莫名的、毫无来由的空茫和心悸,突然攫住了他。
不知道为何,看着李莎莎那道消失在楼道里的背影,刘乐心里陡然生出一个无比清晰、却又无比荒谬的预感——再过不久,她就会离开他。不是吵架,不是感情破裂,而是某种……更现实的、更理智的离开。
这感觉来得突兀而强烈,像一根冰冷的针,猝然刺入心脏深处。他明明能感受到她的喜欢,她的体贴,他们之间刚刚还有着温暖的互动,可这个预感却如此鲜明,几乎带着某种宿命般的笃定。
他不知道这种感觉从何而来。是源于对自己处境的深刻自卑?是对这段关系长久以来的不安全感?还是……别的什么?
他用力摇了摇头,试图驱散这令人不适的阴霾。一定是今天太累了,又是幻觉,又是既视感,现在又胡思乱想。
在原地又停留了几分钟,直到楼上某一扇窗户亮起温暖的灯光——那是李莎莎家的客厅——他才深吸一口气,重新发动车子,缓缓驶离。
送完李莎莎,他又接了几单。大多是晚归的人,去往城市各个角落。他机械地驾驶,礼貌而沉默地应对乘客,心思却有些飘忽。那个关于李莎莎会离开的预感,像一片阴云,始终沉甸甸地压在心头。
临近深夜,街道终于空旷下来。他把车开回自己那片老城区,在惯常的、免费的街边位置停好。锁车,下车。
夜风带着凉意,吹散了白日的燥热。街道空旷寂静,路灯投下昏黄的光圈,几只飞蛾不知疲倦地撞着灯罩。他拖着有些疲惫的步伐,朝着地下室的方向走去。
路过一个街口时,他脚步顿了一下。
街角背光处,支着一个小摊。一张破旧的小方桌,铺着一块洗得发白、印着模糊八卦图案的蓝布。桌子后面,坐着一个男人。
那男人约莫三十来岁,瘦长脸,最引人注目的是他那一脸坑坑洼洼的麻子,在昏黄路灯下显得格外清晰。他穿着一件不合身的、皱巴巴的深灰色旧式褂子,头发有些油腻地贴在额前。此刻正半眯着眼,手指在桌面上无意识地敲打着,像是在打盹,又像是在等待着什么。
刘乐站在原地,愣住了。
他的目光像是被磁石吸住,牢牢定在那个算命摊和那个麻子脸男人身上。一种极其强烈的、难以言喻的感觉涌上来——不是之前对张浩王晓雅那种模糊的既视感,而是一种更尖锐、更直击心脏的……触动?
好像在哪里见过这个人。不是相貌的熟悉,而是一种……感觉上的关联?非常微弱,却又异常顽固。
他不由自主地朝着那小摊靠近了几步。
似乎是察觉到有人靠近,那麻子脸算命先生掀了掀眼皮,露出一双不大却透着点精光的眼睛。他上下打量了刘乐一眼,尤其是在刘乐脸上停顿了片刻,随即,那副惫懒的神色一扫而空,整个人像被注入了活力,猛地从那张小马扎上弹了起来!
“唉唉唉!这位帅哥!留步!留步啊!”
他嗓门不小,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突兀,带着一种夸张的、江湖卖艺般的腔调。他绕过小桌子,几步凑到刘乐面前,搓着手,脸上堆起热情到近乎谄媚的笑容,一双眼睛却亮得有些异常,直勾勾盯着刘乐的脸,尤其是眉心位置。
“哎呀呀!不得了!不得了!”他摇头晃脑,啧啧称奇,“我看帅哥你骨骼惊奇,相貌不凡,这眉宇之间……嘶……隐隐有一股仙气缭绕,紫光隐现!了不得!了不得啊!这定是天上星宿下凡,神仙转世!妥妥的!”
刘乐被他这一连串动作和说辞弄得有些发懵,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
那算命先生却更来劲了,手舞足蹈:“机缘!这是天大的机缘!小哥,今日你我有缘在此相逢,注定要让我为你点破迷津,助你飞黄腾达!来!让我给你算一卦!不准不要钱!”
他唾沫横飞,拍着胸脯:“算你前程似锦!算你姻缘美满!算你发大财!走上人生巅峰!不要998!不要198!连100块都不要!50块?那是对神仙转世的不敬!”
他伸出右手,五指张开,在刘乐眼前用力晃了晃,脸上麻子都挤到了一起,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滑稽的慷慨激昂:
“只要五块!五块钱!你买不了吃亏,买不了上当!五块钱,换一个锦绣前程!小哥,怎么样?来一卦?”
刘乐:“……”
他看着眼前这张唾沫横飞、表情夸张的麻子脸,还有那套漏洞百出、简直像是从劣质电视剧里抄来的说辞,刚才心里那点莫名的触动和恍惚,瞬间被一种极度的荒诞感和疲惫感取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