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挖的井在第四天晌午见了真章。
当铁镐最后一次落下,凿穿了最后一层胶结着细小砾石的坚硬隔水粘土层时,一股浑浊的水流猛地从缺口处涌出,带着泥土的气息和地底的凉意,迅速在井底积起。起初是浑黄的,带着挖掘搅动的泥沙,但不过半个时辰,随着涌水稳定,那黄色便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沉淀、澄清下去,露出一种山泉特有的、微微泛着青绿的透明色泽。吊下去的木桶打上来第一桶水,在井口天光的照耀下,晃动着碎金般的光点,清澈得能看见桶底木板的纹路。
“成了!真成了!”井口围观的谷民中爆发出压抑已久的欢呼,虽然声音不大,却充满了实实在在的喜悦和如释重负。林三挤在最前面,颤抖着手接过旁边人递来的水瓢,舀起半瓢,先是小心翼翼地抿了一小口,冰凉清冽的滋味瞬间驱散了喉头的干渴和心头的焦灼。他闭上眼,长长地、满足地叹了口气,再睁开时,眼圈竟有些发红。
“好水!真是好水!”他哑着嗓子喊道,将水瓢递给身旁眼巴巴望着的林周氏。更多的人涌上来,用各种容器接取这来之不易的甘霖,哪怕只是先润润喉咙,洗把脸,也仿佛驱散了连日来笼罩心头的阴霾。
杨熙站在人群稍外围的地方,看着那一张张被希望点亮的脸,心中也暗自松了口气。这口井的成功,不仅仅是解决了饮水危机,更重要的是稳住了人心,重新凝聚了那种“靠自己的双手能改变命运”的信念。他转头看向不远处的王石安。
王石安也正看着井口的热闹景象,脸上带着淡淡的、符合他身份的微笑,那笑容里有欣慰,有工匠看到作品成功后的满足,但也仅此而已,并未过分激动。察觉到杨熙的目光,他转过身,拱手道:“恭喜杨主事,水源之患,自此可解大半了。”
“全赖王师傅神技。”杨熙诚恳回礼,“此井之恩,幽谷上下铭记于心。”
“分内之事,不必挂怀。”王石安摆摆手,话锋却自然地一转,“井水虽好,终是静水,用于饮用炊煮最佳,若要灌溉或水力之用,则力有未逮。老朽观谷中已有水车之设,构思巧妙,若能以此井为源,开凿引水渠,连接山溪旧道,或可建成一套更稳定的供水体系,旱涝皆有所依。不知杨主事以为如何?”
他的建议听起来完全是站在幽谷发展的角度,充满了建设性。开渠引水,完善水利,这确实是农业社群的百年大计。但杨熙心中却微微一跳。开渠?那就意味着要对后山北麓,尤其是从井口到旧溪流沿线的地形,进行更深入的勘察和施工。王石安是想借此机会,更系统地探查这片区域的地质和资源分布吗?
“王师傅高瞻远瞩,此议甚好。”杨熙脸上露出赞同和感激的神色,随即又恰到好处地浮现一丝为难,“只是……开渠工程浩大,非一日之功。眼下谷中人力,既要抢收秋尾,整备冬耕,又要加固防御,修缮屋舍,实在抽调不出足够人手。此等惠及长远之事,恐怕需待来年春暖,再从长计议了。”他再次祭出了“人力不足”这个无可辩驳的理由,将计划推向不确定的未来。
王石安似乎并不意外,点点头表示理解:“杨主事所虑甚是,饭要一口一口吃,路要一步一步走。是老朽心急了。”他不再坚持,转而道,“既然水源已得,老朽明日可否请杨大山师傅一同,去谷中几处工坊看看?尤其是铁器锻打和砖瓦烧制之处。前日匆匆一瞥,只见其形,未窥其法,甚为遗憾。或许有些粗浅经验,可供参详。”
他从水利建设,转到了具体的手工业技术“交流”。要求合情合理,作为“合作研习”的一部分,难以拒绝。
“当然可以。家父定当知无不言。”杨熙爽快应下,心中却暗道,真正的核心工艺和配方,杨大山自然知道分寸。让他看些流程,讨论些工具改良,无伤大雅。
然而,王石安真正的意图,或许就隐藏在这看似寻常的“参详”之中。
……
与此同时,在刘家集通往黑风岭方向的崎岖山道上,周青如同融入山石的影子,潜伏在一处视野极佳的岩缝后。他在这里已经守了大半天,忍受着深秋山间的寒气和潮湿。望远镜的镜片偶尔闪过冰冷的光泽。
他在等。根据前几天断续的观察,那伙神秘人似乎有固定的联络节奏,每隔两三天,会有人从山坳营地出来,沿着一条极其隐蔽的小径,往刘家集方向去,然后在天黑前返回,有时会带回一些补给。
日头偏西,山道上的光线开始变得斑驳陆离。就在周青以为今天又要无功而返时,下方林木掩映的小径上,出现了两个人影。他们穿着普通的山民短褐,背着竹篓,像是采药或砍柴归来的样子,但行走的姿态和步伐的节奏,与真正的山民有着微妙的差异——更警觉,更有效率,背篓的重量分布也显得不太自然。
周青屏住呼吸,将望远镜缓缓调整焦距。两人的面容看不太清,但其中一人侧身与同伴低语时,周青看到了他腰间露出一截的刀柄,不是柴刀,而是更短更直的、便于携带和隐藏的匕首样式。另一人则下意识地护着背篓,似乎里面的东西颇为重要。
他们并未直接返回黑风岭方向,而是在一个岔路口转向了另一条更小的、通往刘家集外围某个废弃炭庄的路。周青记得,那个炭庄早年因为矿脉枯竭和一场事故废弃了,平时只有些无家可归的流民或逃犯偶尔栖身。
他压下立刻跟上去的冲动,继续耐心等待。大约过了小半个时辰,那两人又从炭庄方向出来了,背上的竹篓似乎轻了一些。他们左右张望一番,迅速没入山林,朝着黑风岭老巢而去。
周青又等了片刻,确认没有后续人员,才如同狸猫般滑下岩石,朝着那个废弃炭庄潜行而去。他必须冒这个险,看看那竹篓里卸下了什么,或者,那里是否是一个中转站或联络点。
炭庄比他想象的更加破败,几间歪斜的茅屋大半坍塌,空气中弥漫着灰尘和腐朽木材的气味。周青极其谨慎地靠近其中一间看起来相对完整、门口有明显新鲜脚印的屋子。门虚掩着,里面黑黢黢的。
他侧耳倾听片刻,只有风吹过破洞的呜咽声。轻轻推开门,一股混杂着霉味、尘土和某种淡淡腥臊气的气味扑面而来。借着一缕从破窗透入的昏暗天光,他看到屋内角落堆着一些凌乱的干草,干草旁,放着两个空的竹篓。地上有杂乱的脚印,还有一些散落的、黑褐色的、颗粒状的东西。
周青蹲下身,用手指捻起一点,凑到鼻端。一股熟悉的、微带刺鼻的硫磺味,还有更淡的硝石气息。是那种粗制的黑火药原料,或者……是提纯过程中的废渣?数量不多,像是无意中洒落的。
除此之外,墙角还有一些新鲜的炭灰,以及几个被随意丢弃的、啃得干干净净的野兔骨头。这里显然被短期使用过,作为歇脚或交接点。
周青的心沉了下去。黑火药原料出现在这个中转点,几乎证实了这伙神秘人与黑风岭的试验直接相关。他们通过这个废弃炭庄与外界(很可能是刘家集)进行物资传递。那么,传递物资给他们的,是谁?刘扒皮?还是其他人?
他不敢久留,迅速退出屋子,将痕迹小心还原,然后循着那两人离开的方向,再次追踪而去。他需要确认他们是否直接回了山坳营地。
然而,就在他穿越一片相对稀疏的林地时,一阵突如其来的、低沉的野兽呜咽声和浓烈的腥臊气,让他浑身汗毛倒竖!
前方十几步外,一头体型硕大、毛色灰黑相间的野猪,正从一丛灌木后转过身,猩红的小眼睛死死地盯着他这个不速之客。这头野猪肩高几乎齐腰,嘴上两根弯曲的獠牙在昏暗的光线下闪着黄白色的寒光,嘴角还挂着可疑的白色沫子。它粗重的呼吸喷出白气,前蹄不安地刨着地面,发出威胁的吭哧声。
是杨熙之前为了干扰神秘势力勘察,在几条小径附近故意放置的、涂抹了动物油脂和盐巴的石头,意外吸引了这头正在觅食的凶兽!它显然被陌生的气味激怒,又或许是把周青当做了侵入领地的挑衅者。
周青瞬间静止,右手缓缓移向腰间的刀柄,左手则摸向小腿绑着的匕首。他不能跑,背对发怒的野猪等于是自杀。也不能贸然攻击,野猪皮糙肉厚,生命力顽强,一旦受伤发狂,更是危险。
野猪的低吼声越来越大,后腿肌肉绷紧,眼看就要冲撞过来!
……
幽谷内,王石安结束了第一天在铁器工坊的“观摩”,正由杨大山陪着往回走。一路上,他看似随意地问了些关于燃料(木炭)、鼓风(皮橐)、淬火介质(井水、油脂)的问题,杨大山也一一作答,涉及到具体的铁料配比和刃口处理火候时,则含糊带过。
走到离匠作区不远的一处岔路,王石安忽然停下脚步,指着一条通往更偏僻山谷深处、被杂草半掩的小径问道:“杨师傅,这条路通往何处?老朽见其方向,似与后山相连,可是猎户常走的兽径?”
杨大山看了一眼那条小径,摇头道:“那不是正路,往前一段是断崖,早年有采药人摔下去过,后来就荒了,少有人走。”他回答得很自然,因为那是事实。那条小径确实通往一处陡峭的断崖,并非秘密通道。
王石安“哦”了一声,点点头,没再多问,仿佛只是随口一提。
但跟在不远处、看似在整理工具的吴老倌,却将这一幕看在了眼里。那条小径本身无关紧要,但王石安对“后山方向”路径的关注,却再次印证了他的某种兴趣。
傍晚,周青没有像往常一样准时回来。直到天色完全黑透,他才带着一身狼狈和淡淡的血腥气,悄无声息地出现在杨熙所在的工棚。他的左臂衣袖被撕裂,露出下面一道已经草草包扎过的、渗着血的抓痕,脸色也有些苍白。
“遇上野猪了,个头很大,獠牙划的。”周青言简意赅地解释了伤口,随即眼中闪过心有余悸和庆幸,“差点栽了。幸好带了弩,近距离射中了眼睛,才惊走它。”他顿了顿,语气凝重起来,“不过,我追到靠近他们营地的地方,看到……他们营地今天来了新人,三个,带着更多的箱篓。而且,营地里的灯火,比往常多了几处。”
新人?更多的物资?杨熙和吴老倌对视一眼,都看到了彼此眼中的凝重。这意味着对方的投入在加大,活动可能升级。
“还有,”周青压低声音,“我在他们营地外围,听到零星的对话,提到‘标记’、‘回报’、‘可以动手’……还有一句,”他回忆着,模仿着那模糊的口音,“‘匠作大人那边,应该也摸得差不多了’。”
匠作大人!又是这个称呼!而且,“摸得差不多了”、“可以动手”?他们要动什么手?是对幽谷,还是对后山的某处目标?
迷雾似乎更浓了,但危险的气息,也愈发清晰可辨。
而所有人都不知道的是,就在同一天下午,一个穿着破旧号服、眼神油滑的汉子,以收购山货皮子的名义,溜达到了幽谷山口外不远处的山坡上,看似漫不经心,实则目光锐利地打量着谷口的防御工事、进出的人流,以及更远处后山连绵的轮廓。
他是黑山卫所雷彪派出的探子。关于“后山有探宝客”的流言,终于引起了这位贪婪守备的注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