杂草丛生的土地,荒无人烟的村庄,破败倒塌的城池。
盛青衣还记得当年归墟的繁华和熙熙攘攘。
吨吨扒开了路边的石碑。
“殿下,是安乐坊,是市集。这里以前最热闹了,从晨起到月升才散。”
盛青衣耳边有声音在响,眼前有点模糊,人影窜动,她视线只能看到别人的腰。
“殿下好,殿下试试我家的糖葫芦,殿下不爱甜,我调整了配比,酸酸甜甜,可好吃了。”
“殿下好,殿下要不要吃早膳?要不要喝碗花生汤,老婆子给您打颗鸡蛋进去。殿下喝了以后一定长得高高的。”
“殿下好,小老儿刚做好的鲁班锁,您把玩把玩?”
“殿下好,……”
“殿下……”
视线再次模糊,这次她看到的不是腰了,看清了众人的脸。
“殿下好,殿下您回来了?”
“殿下这次要待久一些,刚出生那些小崽子还没见过您呢!一天三遍问殿下长什么样?”
旁边卖彘肉的妇人哈哈大笑,她把刀往砧板上一甩,刀尖直直钉入砧板,稳稳立在上头。
“殿下长啥样?你就跟她说,最好看,最英武,最耀眼的那个,就一定是殿下。”
几个萝卜头在坊市的榕树下疯跑,一个藤球飞到盛青衣面前,她抬脚接住,踢了回去。
那边一个头上绑着两个啾啾的小男孩兴奋尖叫:“殿下的球被我接住了。”
旁边羊角辫小女孩不服气叉腰:“我踢出去的球被殿下接住了。”
视线一转,大汉抱着一块火红色的毛皮上前。
“殿下,这是小的亲手打的狐狸,火红色的,很漂亮,做了狐裘殿下穿上一定好看。”
旁边人拆台,“殿下,这红狐狸老袁去年就打到了,硝制好就天天带着,今天终于碰到殿下您了。不然他还得带好几年。”
盛青衣接过那毛皮,“孤让绣娘赶工做好,今年过年就穿。”
盛青衣从来不稀罕从永昌帝和裴皇后那里获得莫须有的宠爱,也从来对那些靠上来谄媚的朝臣不假辞色。
因为她在归墟长大,她那十八年的人生里,除了打仗,八成的时间都待在归墟。
她在被真心疼爱和敬爱中长大,她知道真情和假意的区别。
火红色的皮毛衬得她的视线模糊,眼睛一眨,两颗豆大的泪珠滚落。
四周的熙熙攘攘褪去,耳边只有呼呼的冷风,眼前只有断壁残垣和累累白骨。
“双栋,传讯给楚映晚和岳千帆,让民工们以小心收敛尸骨为主,以原太女府为中心,将归墟的郡城望曦城改建成陵园,军民分区安葬。”
楚映晚是此次重建归墟的主事人,而岳千帆擅长营造,原是将作监的少监之一,此次是重建的主要大匠。
脚踩在泥泞的路上,盛青衣心绪翻涌。
脚下这还算路吗?
归墟的路,又宽又平。
当时她特意命工匠,用牛拖着石碾,将道路压平。
每年,归墟的道路都要定时修缮,确保路通民便。
可如今,坑坑洼洼,泥泞湿滑,上面长满杂草。
盛青衣情绪很低落。
“吨吨,你们怨不怨孤?”
吨吨不解:“为何要怨殿下?”
盛青衣抬头看着城墙上挂着的白骨,最中间那具,骨骼纤细,发丝很长,身上还有残留的红色官服碎片。
她一跃而起,切断铁链,将那具骨头上都是裂纹的白骨抱了下来。
井栋栋和吨吨也飞身上去,接力将上面挂着的其他白骨放下。
“看官服,应该是叶大人他们。”
那些宁死不屈的郡守府的官吏,都在这儿了。
盛青衣取下身上的披风,盖在叶栖梧的白骨之上。
叶栖梧,名门叶家之女,嫁到世家崔氏为宗妇,才华横溢,颇具管理才能。
崔家迫嫁叶栖梧年仅十三岁的长女崔大娘子给世交谢家的病痨子为妻,在病痨子死后,竟要逼崔大娘子自缢殉葬。
崔大娘子的忠仆冒死送信回崔家,可崔家竟为了两家世交和颜面,不愿出面,默认崔大娘子赴死。
叶栖梧磕破了头,都求助无门,最后,求到了回归墟过路的盛青衣头上。
“殿下,请你救救小女,妾身愿以命相报。”
“孤不要你的命,孤的归墟郡缺一个郡守。”
可盛青衣终究没有完成承诺,叶栖梧,还是为了自己送了命。
“崔大娘子,还好吗?”
井栋栋安抚道:“殿下放心,崔大娘子还在雍州,她很好,公婆明理,夫妻和睦,子女俱全。
殿下您放心,各县都派去了人接旧部,雍州那边属下特地交代过,愿意的话,会将她全家都接来。”
盛青衣松了口气,“栖梧,孤保证,会看顾好你的孩子。”
这次,她要将所有人,都保护好。
“孤不能保证,哪天孤不在,你们会不会又被有心人钻空子杀害。”
“孤不能再犯错。”
她以前只想着,顶多自己就是不做皇太女了,不登基了。
她愿意回到归墟,守好归墟,就是她想要的。
她有兵有钱有地有人,守好自己的一亩三分田就够了。
可最终,她还是低估了人心的凶残,自己的家、家人,都没护住。
“孤要给你们最大限度的,安全的领地。”
她要尽可能地去掉不安全的隐患。
最简单的办法,就是把所有非自己人,都打掉。
卧榻之旁,别说睡了,一个站着的、活的、呼吸的敌人,都不可以有。
“吨吨,双栋,走吧,去博阳郡。”
和归墟郡相邻的,就是博阳郡。
两郡都隶属青州,在泽州和震州的南部。
盛青衣从归墟踏进博阳地界,犹如从地府进入人间。
人声和烟火气充盈了她的眼耳。
她就这么骑着黑马,带着吨吨和井栋栋,一路朝博阳郡的郡城云锦城而去。
她未隐藏踪迹,就如同当初回谡阳一般。
云锦城郡守府上,裴家正厅里,吵成了一锅粥。
裴悬衡的五子三女全都在列。
“既白,不是大哥非要争这家主之位,只是长幼有序,我身为长子,接掌裴家,名正言顺。”
说话的是裴大哥。
裴大爷话未落,裴老夫人就骂起来了,“你是长子,不是嫡子。一个贱婢生的庶长子,也敢肖想裴家家主之位,你也真敢想。”
裴大夫人不高兴了,“娘您这话说的,爹不也是庶子,还不是做了裴家的主,我家夫君,那是子承父业。”
裴老夫人气结,“这偌大家业是老爷打下来的,哪里是继承的?”
裴三夫人眼睛咕噜噜转,开口帮腔,“那怎么是爹打下来的,不是姑姑有了凰命,当了皇后,生了太女殿下,才有这般造化。”
她的夫婿裴三爷也是庶出,她和大房是天然的同盟。
太女殿下一出,裴家大厅陷入寂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