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子伊踏出议事厅的门槛，一股混合着泥土、金属和淡淡血腥气的风迎面扑来，将他因长时间密议而略显昏沉的头脑激得一清。夜幕低垂，联盟据点却灯火通明，宛如一头在黑暗中苏醒、蓄势待发的巨兽。锻造坊传来有节奏的、沉重的锤击声，如同巨兽的心跳；巡逻队整齐的脚步声与铠甲摩擦的沙沙声，是它警惕的呼吸；远处训练场隐约传来的呼喝与兵刃破空声，则是它磨砺爪牙的响动。
他深深吸了一口这紧张而灼热的空气，胸腔中翻腾的忧虑与肩上沉甸甸的责任，似乎被这蓬勃的战意稍稍冲淡。然而，理智告诉他，这表面的热火朝天之下，潜藏着足以倾覆一切的暗流。神秘组织的毒计、灰道“暗鳞”的背叛、未知的“源核”……每一件都像悬在头顶的利剑。方才议定的策略虽险中求胜，但执行起来，容不得半分差错。
他步履沉稳，却速度极快，径直走向据点中央最大的训练场。靴底踏在夯实的土地上，发出沉闷而坚定的声响，仿佛要将必胜的信念烙进这片土地。
还未踏入场地，一股热浪混杂着汗水和尘土特有的气息便汹涌而来。巨大的火盆在场地四周熊熊燃烧，将方圆百丈照得亮如白昼。数百名精壮士卒正在各级教官的吼声中，进行着战前最后的适应性训练。长枪如林，突刺时带起尖锐的啸音；刀盾碰撞，发出沉闷的巨响；弓弦震动，箭矢离弦的“嗖嗖”声不绝于耳。空气因激烈的运动而微微扭曲，每一张淌汗的脸上都写满了专注与决绝。
木子伊的到来并未引起太大骚动，只有附近几位教官立刻停下动作，肃然行礼。他摆手示意他们继续，自己则快步走到场地中央一处稍高的土台上。目光如电，缓缓扫过全场。他看到了熟悉的老兵眼中沉淀的杀气，也看到了新兵脸上竭力掩饰的紧张。他需要给这把即将出鞘的利刃，再淬一次火，定一次型。
“全体——立定！” 木子伊运足中气，声音并不特别高昂，却奇异地压过了所有的喧嚣，清晰地传到每个人耳中，带着一种磐石般的稳定力量。
刹那间，训练场上所有动作戛然而止。只有粗重的喘息声和火苗噼啪声点缀着突如其来的寂静。所有目光齐刷刷地聚焦在土台上那道挺拔如松的身影上。
“弟兄们！” 木子伊开口，声音在寂静的夜空中回荡，“废话不多说。决战就在眼前，敌人比我们预想的更阴险，更强大，他们想在我们背后捅刀子，想将我们连同灰道一起埋葬！”
场中响起一阵压抑的哗然，愤怒的火苗在士兵眼中燃起。
“但我们怕吗？” 木子伊猛地提高音量，手臂一挥，“不怕！因为这里，站着的是木子伊联盟最硬的骨头！因为我们脚下，是要誓死守护的家园！敌人有阴谋，我们就有对策；敌人想偷袭，我们就让他们撞得头破血流！”
“吼！” 震天的呼应声轰然炸响，士兵们用力捶打着胸膛或盾牌，士气瞬间被点燃。
“战术已定，现在我宣布调整！” 木子伊语速加快，条理清晰，“正面战场，不再全线平推。我们要像最锋利的锥子，集中全力，一击破甲！”
他目光锁定前排一个如同铁塔般的壮汉：“王虎！”
“在！” 王虎跨步出列，声如洪钟。他赤裸的上身疤痕交错，肌肉在火光下泛着古铜色的光泽，宛如一尊战神雕塑。
“命你为破阵先锋将！精选三百力士，全部配备重斧、厚盾、破甲锥！你的任务只有一个——像烧红的铁钎捅穿冰块一样，在敌人左翼给我撕开第一个口子！不要管两翼，不要吝啬力气，凿进去，狠狠地凿！凿穿为止！我要看到敌人的阵列从你这里开始崩溃！” 木子伊的指令斩钉截铁，带着一股一往无前的惨烈气势。
王虎双眼爆发出骇人的精光，抱拳怒吼：“盟主放心！俺王虎和三百弟兄，就是死，也死在那口子里！保证给您凿穿了！”
“好！” 木子伊点头，随即看向另一侧一位身形精悍、眼神锐利如鹰的中年男子，“李飞！”
“末将在！” 李飞肃然应答。他是联盟中首屈一指的神射手，统管所有弓弩部队。
“王虎破口之时，便是你发威之际！所有弓手、弩手，分成三段，梯次抛射，不要停！箭矢给我像暴雨一样，覆盖王虎打开的缺口后方五十步范围！我要那里的敌人抬不起头，组织不起反击！把你的‘穿云箭’队摆在最前，专射敌军旗手、号令兵和疑似头目！打掉他们的眼睛和嘴巴！”
李飞嘴角勾起一抹冷冽的弧度：“遵命！属下保证，箭雨之下，寸草难生，更无完卵！”
安排完正面最尖锐的矛，木子伊脸色更加肃穆，声音也沉了下来：“正面的敌人看得见，背后的毒蛇才更要命。神秘组织和灰道的叛徒‘暗鳞’，绝不会放过在我们背后下手的机会。”
他的目光落在人群边缘，那里，李明已经包扎好伤口，换上了一身轻便的黑色皮甲，身后站着数十名眼神同样锐利、气息精悍的队员，其中就包括张峰、赵刚等原精锐小队成员。他们沉默地站在那里，却像一群蓄势待发的猎豹。
“李明！”
“属下在！” 李明上前一步。
“命你为‘影牙’统领，人员已按你之前所列名单配齐，共一百零八人。你等无需参与正面列阵。” 木子伊指向训练场外漆黑的远山方向，“你们的战场，在后面的‘回音谷’、‘乱石林’！我要你们化作阴影，化作毒刺，化作跗骨之蛆！敌人若来，不必硬撼，袭扰其侧翼，截断其补给，狙杀其斥候与指挥官，用陷阱、冷箭、毒烟，一切手段，拖住他们，让他们每一步都走在刀尖上！为我们主力回援争取时间！你们可能会孤立无援，可能会陷入重围，任务九死一生，敢不敢接？”
李明没有丝毫犹豫，右手握拳重重叩击左胸甲胄，发出铿然之声：“‘影牙’所属，皆为死士！唯有敌血，可证我魂！定不负盟主重托！”
他身后的队员们齐刷刷做出同样的动作，无声，却杀意凛然。
木子伊深深看了他们一眼，重重说了三个字：“活着回来。”
接着，他又连续点了数名将领的名字，详细分配了侧翼掩护、预备队调度、伤员转运、战场通讯等各项任务。每一个指令都清晰明确，针对可能出现的各种情况甚至做了两套备案。将领们聚精会神地听着，不时点头，眼神交流间已将各自的任务区域和配合要点牢记于心。
训话完毕，训练场再次沸腾起来，但不再是之前的各自为战，而是按照新的战术编组，开始进行有针对性的配合演练。王虎的重甲破阵队开始练习楔形突击阵型，脚步隆隆，如同移动的铁墙；李飞的弓弩手则演练快速变阵与覆盖射击；李明带着他的“影牙”队员，悄无声息地消失在训练场边缘的黑暗中，仿佛融入了夜色。
木子伊在土台上又站了片刻，确认演练方向无误，这才转身离开，脚步不停，奔向物资储备区。
与训练场的炽热喧嚣不同，物资区弥漫着一种有条不紊的紧张。巨大的仓库和露天堆场里，火把和风灯将一切照得通明。堆积如山的粮袋散发出谷物的干燥气味；一捆捆箭矢如同黑色的麦秸垛；刀枪剑戟等各式兵器分门别类摆放，在火光下闪烁着幽冷的寒光；旁边还有成箱的符箓、丹药、绷带、火油等军需品。
子山月正带着几名管事和账房先生，穿梭在各堆物资之间，手中拿着厚厚的账册，一边清点，一边指挥着民夫进行加固、防潮和最后的分装。她秀美的眉头微蹙，专注的神情在火光下显得格外分明。
“盟主。” 看到木子伊，她立刻迎了上来，语速稍快，“粮草充足，足以支撑半月激战。箭矢存量也够，正在按李飞将军的要求，优先将破甲箭、火箭分装。只是……”她略一停顿，“刀剑枪矛等近战兵器，日常训练损耗比预估大，尤其是枪头、刀口，急需修缮的数量不少。还有部分皮甲需要修补，铁甲损坏的暂时无法修复。”
木子伊走到一堆等待修缮的兵器前，随手拿起一柄制式长刀。刀身血迹已干涸发黑，刃口处有好几个明显的崩缺和卷刃。他屈指在刀身上一弹，声音略显暗哑，显然材质和锻造都只是普通。战争的残酷，首先就体现在这些消耗品上。
“时间紧迫，不可能全部修缮。” 木子伊放下刀，果断下令，“集中所有铁匠和学徒，优先修缮王虎破阵队所需的重斧、破甲锥，以及各级军官和精锐战卒的兵器。普通士卒的，挑损毁轻微的快速打磨，实在无法使用的，暂时收回，将库存的备用兵器发下去。盔甲同理，优先保障前锋和重要位置。另外，将库存那些比较精良的短兵、匕首、飞刀等，调拨一批给‘影牙’。”
“是！” 子山月迅速记下，转头便吩咐下去。铁匠铺的方向立刻传来更加密集急促的锤打声，火星在夜色中溅射得更远。
木子伊又仔细查看了火油、绊马索、铁蒺藜等防御物资的储备，特别询问了治疗丹药和符箓的存量。得知“听风阁”支援的一批高效疗伤丹和护身符已秘密运抵后，他心中稍安。
离开物资区，他走向将领营帐区。最大的中军帐内灯火通明，数位核心将领正围在巨大的沙盘和地图前，进行着战前最后的推演和确认。空气中弥漫着浓烈的茶水和烟草混合的味道，每个人的脸上都带着疲惫，但眼神却亮得惊人。
木子伊的加入让讨论更加深入。他们一遍又一遍地核对进军路线，估算时间，标注可能遭遇阻击的地点，商讨预备队的投放时机。针对灰道“玄龟”部可能的各种阵法变化，他们也准备了数套应对方案，虽然未必完全对症，但至少不会措手不及。
“盟主，” 一位负责侧翼的将领指着沙盘上一处蜿蜒的山谷，“飞鸟渡方向，雷烈将军已经秘密出发。但他那边一旦动手，我们正面强攻左翼的态势就必须足够逼真，压力会非常大。我担心王虎的先锋队承受的伤亡……”
“我知道。” 木子伊凝视着沙盘上代表敌我双方的小旗，“所以李飞的箭雨覆盖必须及时、猛烈。预备队的第一梯队要紧跟王虎，扩大战果，绝不能让他孤军深入。我们的目标不是全歼左翼，而是制造足够大的混乱和压力，牢牢吸住‘玄龟’部的主意。真正的胜负手，在雷烈那里。” 他顿了顿，声音低沉，“慈不掌兵。此战没有万全之策，唯有险中求胜。告诉将士们，他们的每一分牺牲，都是在为雷烈创造机会，为联盟博取生机。”
帐内陷入短暂的沉默，只余下灯花爆开的细微噼啪声。每一位将领都感受到了那沉甸甸的分量。
当木子伊最终走出营帐时，已是深夜。夜空如墨，星河低垂，清凉的夜风暂时吹散了白日的燥热和内心的焦灼。他独自走到据点边缘的哨塔下，遥望黑风峡方向。那里漆黑一片，寂静无声，但所有人都知道，那片黑暗之中，正在积蓄着毁灭性的风暴。
“盟主。” 轻柔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子山月不知何时寻来，手中拿着一件薄披风。
木子伊没有回头，只是轻声问：“都安排妥当了？”
“嗯，铁匠们会连夜赶工，后勤车队已开始向前线预设补给点移动，各处明暗哨都已加倍。” 子山月为他披上披风，站在他身侧，同样望向远方的黑暗，“你……在担心什么？不仅仅是眼前的战事，对吗？”
木子伊默然片刻，缓缓道：“李明他们看到的‘仪式’，那颗‘源核’……还有，那晚在黑风峡上空，帮了他们一把的‘东西’。这些未知，让我不安。我们算计的，是看得见的敌人。可这些……” 他摇了摇头，“我有预感，这次决战，恐怕不会仅仅以我们和灰道、神秘组织的胜负而告终。有更古老、更强大的东西，似乎被搅动了。”
子山月握住他冰凉的手，温热的触感传来：“无论如何，我们在一起。联盟上下，也在一起。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木子伊反手握紧她的手，汲取着那一点温暖和力量。是啊，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他能做的，已几乎做尽。剩下的，唯有相信自己的判断，相信并肩作战的袍泽，在这诡谲莫测的乱局中，杀出一条血路。
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即将过去。而真正的考验，正随着天边第一缕微光，悄然逼近。联盟这架战争机器已经全面开动，利刃磨亮，弓弦绷紧，只待那决定命运的号角吹响。然而，木子伊心头那抹关于未知“源核”与神秘存在的阴影，却如同附骨之疽，随着备战工作的完善，反而愈发清晰、沉重起来。这场战争，最终究竟会走向何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