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章:王府深渊,康觅遗踪
燕京的春天来得迟。
赵王府后园的柳枝刚抽出些鹅黄的芽,便被一场倒春寒打蔫了头。风从北边刮来,裹着细碎的沙粒,打在窗纸上沙沙作响,像无数只小虫在爬。
杨康坐在书房临窗的位置,手里握着一卷《孙子兵法》的旧抄本,目光却落在院中那株半死不活的老梅上。
他已经这样坐了一个时辰。
书案上摊着十几份文书,都是完颜洪烈昨日交待他“参详”的——关于河北、山东等地新附汉官的考绩、田赋的征收情况、以及几处民变的处置建议。都是些繁琐却不涉核心机密的杂务。
司马玄说,这是王爷的信任,让他熟悉民政。
杨康知道,这是将他隔绝在军机之外,放在眼皮底下牢牢看着。
三个月了。自雁门关回京,他便从“前军参谋”变成了“王府参赞”。名头好听,实则软禁。书房外明里守着四名侍卫,暗处不知还有多少眼睛。每三日进宫一次“聆听王爷教诲”,实则是汇报一举一动。连读什么书、写什么字、夜里说没说梦话,都会有人记录。
但他必须忍。
不仅因为父母还在终南别院——虽然师父说已暗中保护,但他不敢赌。更因为……那夜悬崖边,靖师兄的誓言还在耳边:“总有一天,我会带你回家。”
家。
这个字在心里滚过,烫得他胸口发疼。
他低头,翻开《孙子兵法》的某一页。书页的夹缝里,藏着一枚薄如蝉翼的纸片,上面是他用特制墨水写下的密文,记录着这几日从文书字里行间拼凑出的零碎信息:山东义军首领“红巾李”的活动范围、河间府军粮仓的实际存量与上报数的差额、大名府守将完颜昌私下贩卖军械的线索……
这些信息,他不知何时能用上,如何用上。但他必须记。仿佛只有这样做,才能证明自己还没有完全沉沦,灵魂深处还有一寸干净的地方,在为某个渺茫的、赎罪的未来做准备。
窗外传来脚步声。
杨康迅速将纸片塞回书页,合上书本,神色恢复平静。
进来的是个老宦官,姓魏,弓着背,手里托着一壶新沏的茶。他是王府的老人,原是北宋宫廷的旧仆,汴京破时被掳来,因通文墨、懂典籍,被留在书库打理杂物。
“世子,您的茶。”魏公公声音沙哑,将茶壶轻轻放在案边。
“有劳魏公。”杨康点头,目光扫过老人布满皱纹的手——那双手在放茶壶时,食指极快地、几不可察地在壶底某处按了一下。
那是暗号:有东西。
杨康不动声色,待魏公公退出去,才提起茶壶。壶底粘着一小卷油纸,展开,上面是蝇头小楷:
“申时三刻,藏卷阁东角,丙字第七架,最下层左数第三函,《靖康稗史》夹层。”
纸卷在烛焰上化为青烟。
申时三刻,杨康以“寻前朝地理志以考河北河道”为由,进了王府西侧的藏卷阁。这里是存放历年文书、旧档、杂书的地方,平日里少有人来,但杨康知道,暗处一定有眼睛。
他在高大的书架间慢慢走着,手指拂过落满灰尘的书脊,目光却锐利地扫视。走到东角丙字架时,他蹲下身,佯装查找,迅速抽出左数第三函。函套上写着《靖康稗史辑录》,是记录靖康年间杂事野史的闲书。
他翻开书函,里面是十几册手抄本。手指在书页间轻轻摸索,在第三册的中缝处,触到一丝极细微的凸起。
夹层。
他迅速环顾——阁内昏暗,只有高窗透进的天光。书架阴影幢幢,看不见人,但能感觉到若有若无的气息。
不能在这里看。
杨康将整册书抽出来,夹在腋下,又随意挑了两本地志,走出藏卷阁。门口的老宦官正在打盹,见他出来,眼皮抬了抬,又阖上。
回到书房,屏退侍卫,关上门。
杨康坐在书案前,摊开那册《靖康稗史》。小心地拆开书脊的线,从夹层里抽出一张泛黄的旧纸。
纸上记录的不是稗史,而是一份残缺的档案:
“建炎四年,岳帅部将张宪殉国前,密遣亲兵三人,携帅生平兵法心得,分赴三地:一往汤阴故里,一往鄂州旧部,一往……(此处残缺)”
“隆兴元年,有秘报称,金国曾遣高手夜探汤阴岳宅,无所获。疑兵法另有藏处。”
“据俘获金谍口供,金主完颜亮曾言:‘得飞遗策,可破南朝十城’。近年金廷秘查‘隐曜门’,疑与该门守护岳帅遗物有关。”
“注:隐曜门,传为江湖隐秘门派,宋初有之,多隐于市井,门人善机关、藏匿之术。靖康后踪迹几绝。”
纸的右下角,有一个模糊的朱砂印,依稀能辨出“皇城司密档”的字样。
这是南宋皇城司的机密档案!怎么会流落到金国,又藏在王府的闲书里?
杨康心跳如鼓。
他忽然想起,魏公公原是北宋旧人,或许在汴京破时,趁乱带出了一批宫中秘档,后来辗转流入金国,被王府收藏,却因是汉文杂书,无人细究,一直尘封。
而这份档案,提到了三个关键:岳飞兵法心得有副本、金国在寻找、“隐曜门”可能是守护者。
如果……如果自己能找到这份遗物,或者至少阻止它落入金国之手……
这个念头刚冒出来,就被他自己按下去。
怎么找?他现在连王府都难出。即便知道线索,又能告诉谁?靖师兄远在雁门,师父……师父怕也鞭长莫及。
正心乱如麻,门外传来侍卫的通报:“世子,王爷召见。”
杨康一惊,迅速将旧纸塞回书册,重新缝好书脊,将整册书藏进书架最深处一堆无关紧要的典籍下面。又对着铜镜整了整衣冠,确认神色无异常,才推门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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完颜洪烈不在平日见他的书房,而是在后花园的暖阁里。
阁内烧着银炭,暖烘烘的,空气中浮着檀香的味道。完颜洪烈穿着常服,坐在榻上,手里把玩着一对玉核桃。司马玄立在侧后方,眼观鼻,鼻观心。
“父王。”杨康躬身行礼。
“康儿来了,坐。”完颜洪烈笑容和煦,指了指对面的绣墩,“这些日子参赞文书,可还习惯?”
“儿臣愚钝,尚在熟悉。”杨康垂眸。
“不急,慢慢来。”完颜洪烈将玉核桃放在小几上,话锋一转,“近日南朝边境,有些不安分。雁门关一带,出了个叫郭靖的,聚众抗金,袭扰粮道,甚是猖狂。康儿可曾听闻?”
杨康袖中的手微微握紧,面上却露出恰到好处的疑惑:“郭靖?儿臣似乎……在何处听过这个名字。”他做出思索状,“啊,想起来了,昔年在终南山时,仿佛有个叫郭靖的入门弟子,憨直鲁钝,不成气候。莫非是同一个人?”
“哦?竟是康儿的旧识?”完颜洪烈挑眉。
“算不得旧识,只是同在山上待过些时日。”杨康语气平淡,“此人武功平平,唯有一身蛮力。若真是他,倒是奇了,竟能成气候?”
他在试探。试探完颜洪烈知道多少,试探靖师兄如今处境。
司马玄忽然开口,声音温和却带着针刺:“世子离山多年,或许不知,人总是会变的。据探子报,这郭靖如今在雁门关聚拢数千乡勇,建烽燧、垦荒地、训兵马,俨然已成北地汉人之望。更奇的是,他身边似乎还有全真道士相助。”
杨康心头一紧,脸上却笑了:“全真道士?那倒不奇怪。全真教自丘处机以下,多有不识时务、妄图以卵击石之辈。不过这郭靖竟能得他们相助,看来倒有几分蛊惑人心的本事。”
他顿了顿,看向完颜洪烈:“父王,此等跳梁小丑,不必挂怀。北地汉人,散漫惯了,聚得快,散得也快。待朝廷大军一到,自然烟消云散。”
完颜洪烈盯着他,目光深不可测。
良久,他缓缓点头:“康儿说得是。不过……”他话锋又一转,“这郭靖能成事,或许并非全靠蛮力。听闻,南朝江湖中流传,岳飞留有兵书遗策,得之可掌战阵之妙。这郭靖,会不会与此有关?”
来了。
杨康背脊发凉,面上却露出惊讶:“岳飞的兵书?儿臣倒是读过《武经总要》,却不知岳帅另有遗着。若真有此物,倒确实值得留心。”
“是啊。”完颜洪烈叹息,“南朝虽弱,但百年底蕴,总有些好东西。这兵书若落入有心人之手,终究是麻烦。康儿博览群书,日后若在典籍中见到相关线索,可要第一时间告知父王。”
“儿臣遵命。”杨康躬身。
“好了,你去吧。好好歇着,春日易倦,莫要太劳累。”完颜洪烈挥挥手,笑容依旧温和。
杨康退出暖阁,走在回廊上,春风吹在脸上,他却觉得冷汗涔涔。
刚才的对话,句句是刀。
完颜洪烈在怀疑他和郭靖仍有联系,更在试探他是否知道遗书线索。而司马玄那句“全真道士相助”,更是赤裸裸的警告——你在乎的人,都在我们眼里。
回到书房,关上门,杨康靠在门板上,缓缓滑坐在地。
他知道,自己必须做点什么了。
被动地等待、隐忍、记录零碎信息,已经不够了。完颜洪烈和司马玄的耐心正在消磨,而靖师兄在北地的动静越大,自己这里的压力就越重。
必须主动传递一次消息。
可怎么传?王府内外监视如铁桶,连魏公公传递一张纸条都需冒极大风险。若要传递关于遗书线索这种重磅情报……
他忽然想起一个人。
苏蘅。
那个被他暗中关照过的宋人乐伎。她曾冒险递来纸条,问他“何故委身污淖”。那眼神里的不甘与锐利,他记得清楚。
她或许有办法。
但这也意味着,将她拖入险境。
杨康坐在地上,许久。暮色透过窗纸,将书房染成昏黄。他摸出怀中那枚旧铜钱,贴在掌心。
铜钱冰凉,却仿佛能吸走掌心的冷汗。
“娘……”他低低唤了一声,又想起师父平静的目光,靖师兄赤诚的脸。
终于,他站起身,走到书案前,研墨,铺纸。
以密文写下一行字:
“遗书线索:金秘查‘隐曜门’,疑为守护者。旧档言岳帅心得分藏三地,汤阴、鄂州外,第三处或与隐曜门有关。我处危险,勿回信,勿妄动。保重。”
他将纸卷成细条,塞进一枚空心蜡丸里。
接下来,是如何交给苏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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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日后,王府有夜宴,宴请几位南面来的汉官。
丝竹声中,杨康坐在席末,目光扫过乐班。苏蘅坐在筝后,素手拨弦,低眉垂目,一副顺从模样。但杨康看见,她的余光曾极快地掠过自己。
宴至半酣,杨康佯装醉酒,起身如厕。一名侍卫紧随其后。
走到回廊拐角,杨康忽然踉跄,扶住廊柱干呕。侍卫上前搀扶,被他一把推开:“滚开!本世子还没醉!”
他摇摇晃晃往前走,故意踢翻廊下一盆兰花。陶盆碎裂声在夜色中清脆。
乐声停了一瞬。
苏蘅抬头,望向这边。
杨康在侍卫的搀扶下继续走,经过乐班所在的偏厅窗外时,他忽然弯腰,似是酒劲上涌,手扶窗棂,指尖一弹。
那枚蜡丸悄无声息地滚进窗内,落在筝架旁的阴影里。
苏蘅的手顿了顿,琴音未乱,但她的指尖微微发白。
杨康没有回头,被侍卫搀扶着远去。
他知道,这是一场豪赌。赌苏蘅的机敏与胆识,赌她的仇恨足以让她冒险,赌这条微乎其微的通道,能将信息送出去。
当夜,杨康躺在榻上,睁眼到天明。
蜡丸会送到哪里?苏蘅的表兄是否可靠?信息最终能否传到师父或靖师兄手中?他不知道。
他只知道,自己必须继续在深渊里行走,继续扮演这个温顺、识时务、逐渐“融入”金国的汉人世子。
但怀里的铜钱,始终贴着心口。
那是锚。
让他不至于彻底迷失在黑暗里的锚。
窗外,燕京的春夜,依旧寒冷。
而千里之外的洞庭湖,已是烟波浩渺。
一场围绕岳飞遗物的风暴,正在悄然酝酿。杨康弹出的这枚蜡丸,将成为搅动风暴的第一缕微风。
只是此刻,他还不知道,这缕微风将带来怎样的惊涛骇浪。
(第六十七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