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昭领了梁夫人的命,便将打探薄小将军案情之事列为首要。他深知此事敏感,不敢动用永昌侯府明面上的人脉——那些关系虽广,却容易引人注目,反倒可能将梁家拖入险境。他转而依靠自己这些年在外行走、尤其是寻找梁晗过程中建立的隐蔽渠道,再加上二房在军中沉淀的一些低阶旧部,如同撒网般,小心翼翼地铺开了打探之路。
起初的试探,竟如石沉大海般毫无回响。
梁昭先遣心腹去了兵部衙门附近那些消息灵通的茶楼酒肆,平日里那些号称“上知朝堂秘辛,下晓市井琐事”的“包打听”,这次却都讳莫如深。有人只是连连摇头,喏喏地说“不知此事”;有人则用眼神示意心腹凑近,压低声音警告“上头盯得紧,这事儿碰不得,小心祸从口出”。心腹又去寻了与兵部书办、小吏相熟的中间人,送上厚礼,得到的回复却依旧含糊其辞,只说“是京营里闹出来的事,惊动了上头的大人们”,至于具体罪名、经办官员、关押地点,一概语焉不详。仿佛有一层无形的铜墙铁壁,将所有消息严密封锁,不让外人窥探半分。
梁昭坐在书房,听着心腹的禀报,手指轻轻敲击着桌面,眉头紧锁。他心中清楚,寻常的军中违纪,哪怕是“以下犯上”,也不至于让消息封锁得如此严密。这背后,定然藏着不为人知的隐情,事情的严重性,恐怕远超最初的预想。
他当即变换思路,不再直接触碰兵部这潭深水,转而从薄小将军所在的京营入手。通过一位与梁家有世交、且家族与薄家曾并肩作战的低阶武官,梁昭终于撬开了一丝缝隙,得到了些碎片化的信息。
据这位武官透露,薄小将军与上司赵总兵的争执确有其事,起因是两人对新推行的阵法操练方式产生了严重分歧。薄小将军年轻气盛,觉得赵总兵的操练方法墨守成规、效率低下,直言不讳地提出了异议;赵总兵则认为薄小将军目无尊长、妄议军令,两人在演武场上争执起来,言辞确实激烈。但据当时在场的兵士私下议论,这场争吵虽凶,却远未到“以下犯上、目无军纪”的地步,更不至于需要兵部直接派人来拿人。
“最蹊跷的是,”那位武官在一处隐秘的酒肆包厢里,对着梁昭压低声音,语气里满是不解与忌惮,“争吵过后,赵总兵怒气冲冲地回了营帐,大伙儿都以为这事儿会由营中节度使出面调解,毕竟都是军中同僚,抬头不见低头见。可谁也没想到,不过半月光景,兵部的人就拿着令箭,直接闯进营中,二话不说就把薄小将军带走了。那速度之快,手续之‘齐全’,简直让人措手不及,倒像是早就准备好了的一样。”
梁昭端着酒杯的手微微一顿,追问道:“那赵总兵呢?他之后可有什么动静?”
“别提了。”武官摇了摇头,“兵部的人走后,赵总兵就闭门称病,再也没露过面。他府上的人也对外宣称总兵身体不适,谢绝一切来访,像是在刻意回避什么。”
梁昭心中愈发沉重,种种迹象都指向一个结论:这场“口角”,恐怕只是一个导火索,甚至可能是一场精心策划的“戏码”。他谢过武官,又叮嘱其务必保密,随后便立刻让心腹带着更厚重的礼物,试图接触一两位在兵部任职、品级不高但身处关键岗位的官员——比如掌管文书归档或案件移交的小官,希望能从他们口中窥探到些许实情。
然而,这次的尝试依旧碰壁。礼物送出去了,人却连面都没见到,只通过中间人传回了一句语焉不详的警告:“此案已呈御前,非比寻常,劝你们莫要多问,以免惹祸上身。”
“已呈御前”这四个字,如同一道惊雷,在梁昭心头炸响。一个小小的营中口角,哪怕闹得再大,也该由五军都督府或京营节度使先行处置,何至于直接捅到皇帝面前?除非……这根本就不是一场单纯的军纪纠纷!
梁昭不敢再多耽搁,立刻收拢所有线索,将打探到的情况一一整理清楚,匆匆回府向梁夫人和墨兰禀报。
正厅内,气氛凝重得几乎让人喘不过气。梁夫人坐在上首,指尖紧紧攥着佛珠,墨兰则坐在一旁,神色紧张地等候着。
“母亲,三弟妹。”梁昭走进正厅,面色凝重,声音压得极低,“儿子此番打探,虽未得到确凿证据,但种种迹象表明,薄小将军之事,绝非偶然,也绝非单纯的军纪案件。”
他将打探到的细节一一述说:“兵部反应异常迅速且强硬,毫无缓冲余地;消息被严密封锁,连平日里最灵通的渠道都探听不到实情;涉案的赵总兵蹊跷‘闭门称病’,刻意回避;最关键的是,这案子竟然直接呈到了御前……”
梁昭停顿了一下,目光扫过梁夫人和墨兰,一字一句地说出了自己的判断:“综合来看,此事有八成可能,又是‘上面’设下的计谋。薄小将军,恐怕是被选中的‘棋子’,或者说,是那只杀给猴看的‘鸡’。”
墨兰听得心头发凉,指尖瞬间变得冰凉。她强压着心中的不安,追问道:“那……他们的目的是什么?是针对薄家?还是……另有图谋?”
“眼下尚不明朗。”梁昭摇了摇头,语气中带着一丝凝重,“但薄家虽也算将门,却并非顶级勋贵,在朝中的势力也不足以让陛下如此大动干戈。拿薄家开刀,震慑的意义或许远大于铲除。也可能……是冲着薄家背后的某些隐性关系,或者,是想借此试探各方势力的反应——看看谁会跳出来为薄小将军求情,谁与薄家牵扯较深,谁又会明哲保身。”
他顿了顿,补充了一个至关重要的细节:“我还留意到,袁家那边,至今没有任何动静。袁文绍虽已不在军中核心,但袁家在军中的旧部关系仍在,消息定然比我们灵通得多。他这般按兵不动,要么是得了明确的警告或暗示,知道此事碰不得;要么……就是早已看清其中关节,判断此事不宜插手,选择明哲保身。”
梁昭的话,与梁夫人之前的预警不谋而合,且提供了更具体、更有说服力的佐证。正厅内的气氛,愈发压抑。
墨兰沉默了。如果这真的是皇帝或某方势力设下的局,那么贸然营救,不仅救不出薄小将军,反而会把梁家、甚至牵连到盛家,都拖进这趟浑水里,成为下一个被“敲打”或“清洗”的对象。庄姐儿母子唯一的依靠,眼看就要变成一个吞噬更多人的漩涡。
“昭哥儿,辛苦了。”梁夫人缓缓开口,脸色也是前所未有的严肃,佛珠在她指间停止了转动,“你的判断,与我所想一致。此事,我们梁家绝不能轻易卷入,一步踏错,便是万劫不复。”
她语气坚定地吩咐道:“继续留意动向,但绝不可再有任何试图疏通关系或打探背后意图的举动。告诉底下所有人,把嘴闭紧,就当从未听过薄小将军之事,谁也不许在外多言一句。”
随后,她将目光转向墨兰,语气中带着一丝无奈,却又透着不容置疑的理智:“至于庄姐儿那边……我们能做的,也只有多送些上好的补品药材,再加派人手,悄悄看顾好她们母子,确保她们在薄家的生活用度不受影响,不被旁人欺负。其他的……只能看天意,等风头过去,再做打算。”
墨兰艰难地点了点头。她心中清楚,这是最理智、也是最无奈的选择。在皇权与朝堂的庞大博弈面前,个人的情感和努力,显得如此苍白无力。她只能在心中默默祈祷,祈祷薄小将军福大命大,能熬过这一劫;也希望庄姐儿能足够坚强,为了那个刚刚降生的孩子,挺过这段艰难的日子。
墨兰带着梁昭打探来的沉重消息,以及梁夫人“静观其变”的铁律,步履沉沉地回到自己院中。廊下的风灯被晚风拂得轻轻摇曳,映着她眉宇间的郁结与凝重。她屏退左右,只将婉儿与林苏(曦曦)唤至内室,神色郑重地叮嘱:“近期你们需减少与庄姐儿的公开往来,即便心中牵挂,也得忍着。薄家之事牵连甚广,恐是朝堂棋局,咱们万不可被有心人瞧见,将梁家、盛家与这案子缠在一起。”
婉儿性子乖巧,虽不完全懂朝堂风云的险恶,却也知晓表姐家遭了大难,连忙点头应下,小脸上满是忧色:“女儿晓得了,定不多去叨扰表姐。”
林苏却微微偏着头,指尖轻轻捻着袖口的绣花,若有所思。她没有立刻应声,反而抬眸看向墨兰,问了两个看似毫不相干的问题:“母亲,顾侯爷家的二公子,如今在何处?还有沈国舅家的二公子呢?他们近来身子可好?”
墨兰被问得一愣,蹙眉道:“你这孩子,怎的突然问起这些?顾家二公子、沈家二公子皆是勋贵子弟,或是在家苦读,或是入营历练,我怎知他们具体境况?”语气中带着几分嗔怪,不解女儿为何在此刻岔开话题。
林苏却像是未闻嗔怪,依旧用她那平缓却清晰的语调说道:“昨日娴姐姐去常府中看望蓉姐姐,闲谈时说起,蓉姐儿二弟弟‘染了风寒,在家歇了五日,连学堂都未曾踏足’。”
她顿了顿,目光落在墨兰渐渐凝重的脸上,继续道:“前几日韩家梅花宴上,沈家清珠姐姐也随口提过,说她二堂兄‘偶感不适,卧病在床,惹得婶娘日夜忧心’。还有郑家的姐姐,前儿个在街市偶遇,也说自家兄长‘身上不爽利,闭门将养,连亲友宴请都辞了’。”
话音落时,林苏抬起清澈如溪的眼眸,直直望向墨兰,一字一句地问道:“母亲,您说——这是京城里突然流行起了厉害的时疫,让这么多勋贵之家的年轻公子哥儿一同病倒了?还是……他们集体‘生病’,实则是去执行什么不便张扬的‘任务’去了?”
轰——!
林苏的话,如同一道惊雷劈在墨兰心头,瞬间劈开了她因担忧而混沌的思绪!
是啊!薄小将军出事的同时,顾家、沈家、郑家……这些与皇家关系密切、或手握军权的勋贵之家,竟都有适龄的、或是已入营历练的子侄辈“同时生病”!
这绝不可能是巧合!
若只是一家子弟“病倒”,或许是偶然;可多家勋贵的年轻男丁,几乎在同一时段以“染疾”为由闭门不出,这就太不寻常了!尤其恰逢薄小将军被兵部拿问、案情直指御前的敏感节点!
“任务……”墨兰喃喃重复着这两个字,只觉得一股寒意从脚底直冲头顶,指尖瞬间冰凉。
什么任务需要如此隐秘,竟要让多家勋贵子弟以“生病”为幌子遮掩行踪?而且出动的皆是年轻一辈中可堪大用之人?联想到梁昭打探到的“案情已呈御前”“消息严密封锁”,一个更可怕的推测在她脑海中渐渐成型:
皇帝或许正在秘密调动一支由各家勋贵年轻子弟组成的、忠诚度极高的力量,去执行某项极其机密、甚至可能暗藏风险的任务!而薄小将军的“案子”,根本不是孤立事件!它或许是任务的铺垫——排除军中不稳定因素,或是薄小将军不愿参与、被视为“异己”;更可能是一枚刻意抛出的“烟雾弹”,用一场看似普通的军纪案件吸引各方注意力,掩护真正的秘密行动部署!
若是后者,那薄小将军便成了一颗可悲的、被牺牲的棋子!他与赵总兵的争执,或许都是被刻意放大或设计的借口
“曦曦……你……你是如何想到这些的?”墨兰声音有些发颤,既是后怕于这惊天推测,又是震惊于女儿敏锐的洞察力——一个尚未完全涉足后宅纷争、更未接触朝堂核心的小姑娘,竟能从女孩间的闲谈中捕捉到如此关键的异常信号。
林苏平静地答道:“母亲教过,看事情不能只看一点。庄姐儿姐夫出事是‘点’,但‘点’周围的环境、同时发生的其他事情,或许才是连成‘线’的关键。女儿只是把听到的零碎消息放在一起,细细想了想。娴姐姐、清珠姐姐她们皆是无心之言,可合起来看,便觉蹊跷。”
无心之言,往往最能透露真相!女孩们在后宅的闲谈、亲友间的随口抱怨,竟无意间触及了朝堂最隐秘的行动边缘!
墨兰心中猛地一震,瞬间意识到林苏这个发现的价值——它比梁昭费尽心力打探到的线索更关键,直接将薄小将军的个案与更广阔的朝堂布局联系起来,提供了全新的观察视角。
“这件事,除了我和你,还有谁知晓?”墨兰猛地敛神,神色严肃地追问,语气中带着不容置疑的凝重。
“只有婉儿姐姐方才听到了。”林苏答道,“娴姐姐、清珠姐姐她们只是随口抱怨弟弟、兄长生病添麻烦,未必意识到其中异常。”
墨兰立刻看向一旁同样满脸震惊、眼神中带着惶恐的婉儿,郑重叮嘱:“婉儿,曦曦刚才说的话,一个字、一句话,都不许对外透露半个,记住没有?就当从未听过这些,更不许在任何人面前提起顾家、沈家公子的境况,明白吗?”
婉儿被母亲严肃的语气吓得一哆嗦,连忙用力点头,攥紧了衣角:“女儿记住了!绝不敢多嘴半个字!”
墨兰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翻涌的惊涛骇浪,对林苏道:“你这个发现太过重要,我得立刻去禀报梁夫人。”
起身时,她的裙摆因心绪激荡而微微晃动。心中既有窥见一丝真相的悸动,更有对薄小将军命运的悲凉——若真是被当作棋子牺牲,那庄姐儿母子的未来便更显艰难;更有对那隐秘行动的隐隐恐惧:皇帝到底在谋划什么?竟需要如此兴师动众、掩人耳目?
这京城的水,远比她想象的更深、更浑。而她的小女儿,这个看似沉静内敛的姑娘,竟已具备了在这波谲云诡的浑水中,捕捉到暗流走向的惊人洞察力。
墨兰快步走向梁夫人的院落,心中百感交集——这不知是梁家之幸,还是女儿之劫。往后的路,怕是愈发难走了。
夜色如墨,浸透了薄家内宅的每一个角落。庄姐儿产后失血过多,沉沉昏睡在榻上,面色苍白如纸,唇上毫无血色,唯有胸口微弱的起伏证明她尚在人间。襁褓中的婴儿被乳母抱到外间偏室照料,哭声细弱,却在这死寂的夜里格外清晰,像是一道脆弱的微光。
薄夫人强撑着早已透支的精神,枯坐在儿媳榻边。烛火摇曳,映得她鬓边的白发愈发刺眼,眼底的红血丝蔓延开来,满是焦灼与疲惫——既为庄姐儿母子平安侥幸,更为身陷囹圄的儿子忧惧不已。她刚想靠在榻边打个盹儿,连日的惊惧与操劳已让她几乎虚脱,贴身的心腹张嬷嬷却神色慌张地悄悄溜了进来,裙摆扫过地面,带出一丝急促的风声。
“夫人,”张嬷嬷压低声音,附在薄夫人耳边,语速极快地低语了几句,眼神里满是惊惶。
薄夫人浑身一震,瞬间清醒过来,脸色“唰”地变得惨白,手指下意识地攥紧了榻边的雕花栏杆,指甲几乎要掐进木头里。她犹豫了片刻,目光扫过屋内屏息侍立的丫鬟婆子,终究是咬了咬牙,挥了挥手:“你们都下去吧,守在门外,没有我的吩咐,任何人不得靠近。”
丫鬟婆子们虽满心疑惑,却不敢违抗主母的命令,纷纷敛声屏气地退了出去,厚重的木门被轻轻合上,将内室与外界隔绝开来。张嬷嬷会意,快步走向后窗,轻轻推开一条缝隙,警惕地望了望外面的夜色,确认无人窥探后,才转身对着薄夫人点了点头。
不一会儿,一个穿着深灰色粗布棉袍、头戴黑色兜帽的身影,如同鬼魅般从后角门溜了进来,脚步轻盈得没有一丝声响。张嬷嬷引着他穿过僻静的回廊,避开巡逻的仆役,径直走进了这间灯火昏暗的内室。
来人摘下兜帽,露出一张平平无奇的脸——算不上年轻,也不算苍老,五官模糊,没有任何辨识度,唯有一双眼睛,冷漠得像结了冰的寒潭,没有丝毫温度。他没有任何寒暄,甚至没有看榻上的庄姐儿一眼,开口便问,声音干涩低沉,像是砂纸摩擦过木头:“还活着吗?”
这没头没尾的一句,薄夫人却瞬间听懂了。她浑身一颤,脸上的血色彻底褪尽,嘴唇哆嗦着,声音带着抑制不住的颤抖,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怨怼:“活……活着。”她顿了顿,艰难地咽了口唾沫,“被……被她那两个盛家的姨妈,突然赶来,搅乱了计划,还……还请了李太医……”
她没有说下去,却已将未尽之意表露无遗——原本的计划,分明是要让庄姐儿“难产而亡”,彻底消失在这世上。可墨兰与如兰的意外介入,还有李太医的及时救治,硬生生打断了这场蓄谋已久的谋杀,让庄姐儿捡回了一条性命。
那男人脸上没有丝毫意外,也没有恼怒,仿佛庄姐儿的生死只是一件无关紧要的小事。他只是漠然地点了点头,语气平淡得近乎残酷:“既如此,先让她活着吧。吊着命也行。”
薄夫人闻言,不但没有松口气,反而更加惊恐地看着他,眼神里满是难以置信。她原以为,计划失败,至少能让儿媳暂时脱离险境,却没想到,对方竟根本不在意庄姐儿的死活,只要她“活着”就行——这背后,不知又藏着怎样的算计。
男人似乎毫不在意她的反应,继续说道,语气不容置疑,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命令:“过几日,主子安排的人会进府。名叫芍药,身份是清白人家的孤女,因家道中落,不得已卖身求生。”他顿了顿,目光扫过薄夫人苍白的脸,“你须得做主,让她做了薄小将军的妾室。要做得自然,就像你看她可怜,感念她身世,为儿子收房祈福一般。”
“妾室?!”薄夫人失声低呼,声音因震惊而尖锐,又连忙压低,“我儿还在西北大牢!生死未卜!此刻怎可为他纳妾?这……这不合规矩,也太过荒唐!”
“正因他在西北,才更要有人‘替他’尽孝,替你‘分忧’。”男人冷冷打断她,眼神冰冷地瞥了一眼内间昏睡的庄姐儿,语气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讥讽,“有个新人进府,冲冲晦气,也免得有些人心思太多,或者……她那些多事的姨妈再来搅和。”
薄夫人浑身发冷,如坠冰窟。她怎么会不明白?这哪里是什么冲喜纳妾?分明是要在薄家内宅安插眼线,彻底掌控这个家!儿子出事,儿媳刚从鬼门关挣扎回来,身体虚弱不堪,对方却要在这个时候塞进一个来历不明的妾室,其用心之险恶,不言而喻。
男人似乎看穿了她的恐惧与犹豫,向前逼近半步。他身材不算高大,却带着一股令人窒息的压迫感,声音压得更低,却像淬了毒的冰锥,狠狠扎进薄夫人的心里:“薄夫人,主子让你……多想想你妹妹,在西北,过着什么日子。”
妹妹!西北!
这两个词,如同两把锋利的匕首,瞬间刺穿了薄夫人所有的防线,狠狠扎在她的死穴上!她有个一母同胞的妹妹,多年前由宫里安排,远嫁西北小兵。在外人看来,妹妹嫁得风光,可只有薄夫人心知肚明,妹妹在那里处境艰难,形同软禁,多年来音讯寥寥,每次传递消息都要历经波折,稍有不慎便可能招致祸端。这是她心中最大的隐痛,也是最致命的软肋。
此刻被男人当众提起,威胁之意昭然若揭——如果她不听话,不按照“主子”的安排行事,远在西北的妹妹,恐怕会遭遇不测!
薄夫人瞬间像被抽干了所有力气,双腿一软,瘫坐在地上,幸好张嬷嬷眼疾手快,连忙上前将她扶住。她眼中充满了绝望,泪水无声地滚落,砸在衣襟上,晕开一小片湿痕,却不敢哭出声,只能死死咬着嘴唇,压抑着喉咙里的哽咽。
“……我……我知道了。”良久,她才从喉咙里挤出几个字,声音嘶哑破碎,带着无尽的屈辱与无奈,“一切……听主子安排。”
男人满意地微微颔首,重新戴上兜帽,将那张冷漠的脸藏在阴影里:“芍药三日后到。该怎么做,你清楚。”他顿了顿,补充道,“薄小将军的案子……主子自有计较,你只需管好内宅,莫要再生枝节,也莫要试图打探多余的事情。”
说完,他不再看薄夫人一眼,转身便向窗边走去,如同来时一样,悄无声息地融入了门外的夜色,只留下一股淡淡的、说不清道不明的冷香,证明他曾来过。
薄夫人呆坐在原地,目光空洞地望着窗外漆黑的夜空,良久,才发出一声压抑到极致的、如同受伤母兽般的哀鸣,将脸深深埋进掌心。泪水从指缝间溢出,滚烫地落在手背上,却浇不熄她心中的绝望与冰冷。张嬷嬷红着眼眶,也只能无声地拍着她的背,满心焦灼,却无能为力。
夜色如墨,将文家笼罩在一片沉寂之中。书房内只点着一盏孤灯,昏黄的光晕勉强驱散了些许黑暗,却映得气氛愈发凝重。袁文绍与文炎敬相对而坐,面前的茶水早已凉透,氤氲的水汽散尽,只留下杯壁上淡淡的水痕,无人有心思去触碰。
袁文绍的脸色在昏暗的灯光下显得格外阴沉,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桌面,发出“笃、笃”的沉闷声响,像是敲在文炎敬的心上。“……总之,这次的事情,牵涉甚广,绝非你我能置喙。顾侯那边已有周全安排,偏生被如兰这么一闹……虽说未伤根本,但总归是添了乱子,引人注目,平白多了许多变数。”他的语气里带着明显的不满,还有对“内宅不宁”的烦躁与不耐。
文炎敬垂着眼眸,指尖微微蜷缩,放在膝上的手不自觉地收紧,低声道:“大姐夫说的是。五妹妹她……性子直,又重情义,见庄姐儿那般凶险,一时情急便失了分寸。我已好生劝慰过她,她也知晓自己错了,往后定会收敛。”
“知道错了?”袁文绍从鼻子里哼了一声,语气中满是讥讽,“敬弟,你我是连襟,有些话我就直说了,不必绕弯子。如兰这性子,可不是第一次这般不分轻重了。上次喜姐儿那桩事,她不也闹得沸沸扬扬,人尽皆知?那次是碍着岳家面子,又没真牵扯到什么要紧事,也就罢了。可这次不一样!”
他身体微微前倾,手肘撑在桌面上,目光锐利如鹰,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强硬:“如今是什么时节?宫里宫外,多少双眼睛盯着?一步行差踏错,就可能祸及满门!如兰这般不管不顾,凭着一股意气就胡乱喊叫、四处质问,这次是差点坏了顾侯的事,下次呢?若是捅出更大的篓子,谁来收拾?你?还是盛家?”
文炎敬的额头渗出细密的汗珠,顺着鬓角滑落,浸湿了衣领。他张了张嘴,想为妻子辩解两句——说如兰只是心善冲动,并无恶意,可在袁文绍那锐利而现实的目光逼视下,所有的话都咽了回去。他太清楚,在袁文绍乃至他们那个圈子的逻辑里,“好心办坏事”往往比“故意作恶”更不可饶恕,因为前者意味着“不可控”,而“不可控”的因素,是权力博弈中最大的隐患。
见文炎敬沉默不语,袁文绍的语气稍微缓和了些,但话语内容却愈发令人心寒:“敬弟,咱们男人在外头拼前程,搏功名,图的是什么?不就是家宅安宁,妻贤子孝,不给咱们拖后腿么?如兰这脾气,若再这么‘不受控制’下去,迟早要惹出大祸。到时候,别说你的前程,就是整个文家,乃至我们这些姻亲,都要跟着受累!”
他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冷酷的光芒,声音轻得像毒蛇吐信,带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随意:“若实在管不住……也不是没法子。京城里总有那么些太医,擅长调制些安神静心的方子,药性温和,长期服用,能让女人安静些,温顺些,少思少虑,自然也就不会到处乱说乱动了。连个女人都管不住,还如何在朝中立足,如何护得住一家老小?”
“吃点可以控制的药”——这句话像淬了冰的针,狠狠扎进文炎敬的心里!他猛地抬头,看向袁文绍,眼中充满了震惊、愤怒,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恐惧。他万万没想到,这位平日里还算客气、表面上文质彬彬的大姐夫,竟然能如此轻描淡写地说出这样恶毒的话来!这哪里是对待亲戚,简直是将如兰视作需要驯服的牲畜,全然不顾她作为人的尊严与自由!
文炎敬的胸膛剧烈起伏了几下,气血翻涌,几乎要当场发作。但他迅速低下头,用垂下的眼帘掩去眼中所有的情绪。他知道,此刻绝不能翻脸,不能表现出任何对袁文绍提议的抗拒,否则只会让袁文绍觉得他“拎不清”,甚至可能引来更可怕的后果。
他用力握紧了藏在袖中的拳头,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尖锐的疼痛让他瞬间冷静了几分。再抬头时,脸上已是一片沉痛与自责,眼神中却带着坚定的保证:“大姐夫,言重了!万万使不得!”他语气恳切,几乎带着一丝哀求,“五妹妹是我明媒正娶的妻子,是我文家的主母,更是为我生儿育女、操持家务的贤内助。她只是一时情急,心地是极好的,绝无半分坏心眼。这次是我疏忽,未能提前约束提醒,才让她闯了祸。请大姐夫放心,也请转告顾侯,绝不会有下次!”
他迎着袁文绍审视的目光,一字一句,掷地有声:“从今日起,我必定会好好‘管住’如兰。我会让她明白事情的轻重缓急,也会让她懂得谨言慎行的道理。她……必会被我再次安抚好,绝不会再打扰任何‘计划’,绝不再给任何人添乱。”
他刻意加重了“管住”和“安抚好”这两个词,既是给袁文绍一个明确的交代,也是在暗中划清底线——他会用丈夫的权威、夫妻的柔情去约束、引导如兰,让她收敛锋芒,学会保护自己,而不是用那种下作、残忍、摧毁人性的手段。
袁文绍盯着他看了片刻,目光锐利如刀,似乎是在衡量他话中的诚意和决心。半晌,才缓缓点了点头,脸上重新挂起那种敷衍的、属于亲戚间的客气笑容:“如此最好。敬弟是明白人,夫妻一体,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道理,自然比我更懂。那就有劳你多费心了,莫要让我和你大姐失望。”
送走袁文绍,文炎敬独自站在冰冷空旷的书房里,许久未动。夜风从窗缝钻入,吹得烛火摇曳不定,光影在墙壁上明明灭灭,映照着他晦暗不明的脸色。
川地顾侯别院的暖阁内,熏香袅袅,一缕清甜的兰芷香气弥漫在空气中,隔绝了外界川蜀之地特有的湿寒。明兰斜倚在铺着厚厚锦垫的软榻上,乌黑的长发松松挽着,仅用一支羊脂玉簪固定,鬓边垂着几缕碎发,更衬得肌肤莹白如玉。她手中把玩着一枚温润通透的羊脂玉佩,指尖轻轻摩挲着上面细腻的纹路,目光看似落在玉佩上,实则早已随着心腹低声禀报的密报,飘向了千里之外的京城。
当听到“娴姐儿与蓉姐儿闲谈,蓉姐儿无意间透露二公子‘染了风寒’,在家歇了五日,连学堂都未曾去”时,她手中的玉佩微微一顿,随即又恢复了平稳的摩挲动作,仿佛只是无意为之。
待心腹退下,暖阁内只剩下她与顾廷烨二人,明兰才缓缓将玉佩放在手边的小几上,抬起那双依旧清澈却深不见底的眼眸,望向正在案前查看军务文书的丈夫。她嘴角噙着一丝似笑非笑的弧度,语气轻柔得如同佛前低语,却带着几分不易察觉的试探:“二郎,听说咱们家老二,前几日‘染了风寒’,在家歇了五日?这孩子,打小身子骨就健壮,寻常风寒哪能让他卧床这么久?怎地这次病得这般凑巧?连蓉姐儿都知道了,还传到娴姐儿耳中,怕是京城里不少人家都听说了吧?”
她的话听起来像是母亲对儿子的寻常关心,语气里满是温柔的嗔怪,但顾廷烨岂会听不出其中的机锋?他放下手中文书,抬起头,对上明兰了然的视线,脸上没有半分被戳破的尴尬,反而咧开嘴,露出一口白牙,笑得爽朗又带着几分野性未驯的得意,仿佛自己的妙计被妻子识破,非但不恼,反而引以为傲。
“夫人消息还是这么灵通,什么事都瞒不过你。”他起身大步走到明兰身边坐下,很自然地伸出手臂揽住她的肩,将人往自己怀里带了带,语气轻松地道,“不过无妨,大方向没变,计划照旧进行,这点小插曲,影响不了大局。”
明兰顺势靠在他怀里,鼻尖萦绕着他身上熟悉的墨香与淡淡的硝烟味,心中安定了不少。她指尖轻轻点着他坚实的胸膛,声音依旧柔缓,却字字清晰,带着一丝真切的担忧:“我不是怪你瞒我,只是担心老二。战场凶险,刀枪无眼,他年纪尚轻,历练不足,第一次参与这般重要的事,我实在放心不下……”
“哎哟我的好夫人!”顾廷烨低头,用下巴轻轻蹭了蹭她的发顶,语气带着几分宠溺与不以为意,“你就放宽心,你夫君我还能害了自己亲儿子不成?这次的事儿,看着凶险,实则油水厚、功劳稳当!薄家那小子在前面冲锋陷阵……哦不,是吸引火力、承担风险,咱们老二,还有沈家、郑家那几个小子,是在后面‘扫尾’、‘接应’,捡的都是现成的便宜,稳稳当当,哪有什么危险?”
他说得轻描淡写,仿佛在谈论一桩稳赚不赔的买卖,丝毫不觉得将薄小将军当作“弃子”或“诱饵”有何不妥。在他这样从尸山血海中爬出来的沙场老将、在朝堂波诡云谲中站稳脚跟的政坛悍将看来,资源最大化利用、风险最小化承担,本就是天经地义的法则。薄小将军年轻气盛,锋芒毕露,背景又恰好合适——有一定的家世分量,却又不至于深厚到动不得,正是执行某些“高风险高回报”或“吸引注意力”任务的最佳人选。至于其个人的安危、家庭的命运,在顾家的前程、更大的朝堂棋局面前,实在无足轻重。
明兰听罢,非但没有斥责丈夫的冷酷,反而微微弯了弯唇角,那笑容如同静水深流,带着洞悉一切的安宁与默许。多年的主母生涯,与顾廷烨并肩经历的风风雨雨,让她深刻懂得了权力游戏的残酷规则,也理解丈夫在朝堂与军中立足的不易。儿子的前程需要铺路,顾家的地位需要巩固,必要的算计和……牺牲,在所难免。
“你呀,总是这般……谋算得精。”她轻声嗔了一句,语气里却毫无责怪之意,反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欣赏和依赖,“只是苦了庄姐儿那孩子,刚生了孩子就遭遇这般变故,夫婿身陷囹圄,往后的日子怕是难熬。”
“薄家那边,自有抚恤和后续安排。”顾廷烨打断她的话,语气笃定,显然早已思虑周全,“若那小子命大,能熬过这一劫,将来论功行赏,自然少不了他的好处;若实在挺不过来……薄家也不会亏待了孤儿寡母,少不了锦衣玉食的供养,保她们一生无忧还是能做到的。”在他眼中,一切都已在掌控和算计之内,无论是生是死,都有对应的处置方案,绝不会出现失控的局面。
话说到此,两人心中都已明了,无需再多言。那点因“走漏风声”可能带来的微小风险,在既定的成功路径面前,根本不值一提。明兰甚至觉得,让“二公子生病”的消息通过女孩们的圈子“无意”散播出去,或许反而能更好地掩盖真实意图,坐实了“勋贵子弟集体抱恙”的假象,让这场精心策划的行动更具迷惑性。
心事放下,暖阁内的气氛顿时松弛暧昧起来。顾廷烨看着怀中妻子依旧娇美的侧颜,感受着她身上传来的淡淡馨香,心中一荡,手臂收紧,将人更紧密地搂在怀里,低头便要去寻那柔软的唇瓣。
明兰微微侧脸,欲拒还迎,眼波流转间嗔了他一眼,声音带着几分娇憨:“青天白日的,没个正经……你那军务都看完了?”
“军务哪有夫人要紧?”顾廷烨低笑一声,气息灼热地喷洒在她的颈间,毫不在意地说道,“夫人就不想为夫?”
明兰脸颊微红,却没再推开他,只是将脸埋进他坚实的胸膛,听着那沉稳有力的心跳声,嘴角的笑意愈发加深。
两人耳鬓厮磨,低声说笑着,言语间尽是夫妻间的亲昵与缠绵,暖阁内的温度渐渐升高,只剩下旖旎的私语和交织的呼吸声,将所有的算计与冷酷都暂时掩盖。
对他们而言,外界的风波惊险,不过是茶余饭后的谈资和需要评估的筹码。至于那些被当作棋子的薄小将军,那位在产床上惊险挣扎的庄姐儿,以及众多被蒙在鼓里或无力改变命运的人们,他们的悲欢离合、喜怒哀乐,并不能真正打扰到这暖阁之内的“岁月静好”与利益谋划。
这便是身处权力顶层的、残酷而真实的生存图景——他们并非无情,只是情早已排在了家族利益、个人前程之后;他们并非嗜杀,只是在既定的规则里,早已习惯了将他人的命运当作筹码,在谋算中步步为营,守护着自己的一方天地。暖阁外的湿寒依旧,而阁内的温情与算计,却还在继续上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