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送出去的第五日,永昌侯府正院的青砖地仿佛都浸着寒气。每日辰时的请安依旧按部就班,墨兰鬓边的珠翠衬得眼底青黑愈发浓重,梁夫人指间的佛珠转得疾如流星,连向来沉静如水的苏氏,执茶盏时指节也泛着青白。谁都没说,却都在等——等一封能定夺宁姐儿生死、梁家荣辱的回信。
雾气最浓的那个清晨,金嬷嬷的身影像片柳叶掠过回廊。她一身青布衣裳,袖口掖着个磨得发亮的油纸信封,脚步轻得听不到声响,唯有鬓边银簪在雾中闪着点冷光。进了正屋,她没行礼,只是双手将信封奉上,眼神与梁夫人一碰,便默契地退至门外,脊背挺得笔直,如同一尊门神挡住了所有窥探的目光。
屋内很快聚齐了核心之人。墨兰是闻信飞奔而来的,裙裾上还沾着晨起的露水;苏氏扶着林苏(曦曦),少女的脸庞在昏暗天光下透着几分紧张,却强撑着镇定;梁夫人坐在上首,指尖抚过信封粗糙的纸面,竟有不易察觉的颤抖。
裁纸刀挑开火漆的瞬间,“咔”的一声轻响在死寂中格外清晰。那火漆并非梁家常用的缠枝莲纹,只是个简单的圆环,边缘还带着些许不规则的毛边,像是仓促间捺上去的。信纸抽出时,带着股淡淡的草木灰气息,竟是从账本边角撕下的,边缘还留着印刷的残痕。
梁夫人逐字逐句地念出声,声音里带着压抑的沙哑:“墨兰吾妻鉴:信悉。西山清净,正宜修身养性,远离是非。宫中事,勿问勿探,谨言慎行即可。家中诸女,当以‘稳’字为先。阅后即焚。”
没有抬头的敬称,没有落款的名讳,只有这短短五十六字,像一块冰投入滚烫的油锅中,瞬间炸得屋内人人心绪翻腾。
“西山清净……”梁夫人反复咀嚼着这几个字,佛珠终于停了下来,“这是在应和我们的决定。”她抬眼看向墨兰,眼神锐利如鹰,“他在告诉我们,让宁姐儿随太后去西山,是唯一的生路。”“宫中事,勿问勿探”,这八个字像重锤敲在众人心上,梁夫人沉声道,“这是警告。他身在局中,知道里面的水有多深,怕我们一时糊涂,打听不该打听的,引火烧身。”
苏氏扶着桌沿,指尖轻轻敲击着桌面,冷静地补充:“‘家中诸女,当以稳字为先’,不只是宁姐儿,还有婉儿。”她看向墨兰,“三弟妹,这封信看着冷漠,实则是在拼命护着我们。他说得越少,痕迹就越少,就算这封信被人截获,也挑不出半点错处,更牵连不到我们,牵连不到宁姐儿。”
林苏(曦曦)攥着苏氏的衣袖,低声道:“那他……他到底在什么地方?处境安全吗?”没人能回答这个问题。信里的“安好”太过苍白,那急促的字迹、粗糙的信纸、陌生的火漆,都在诉说着写信人身处的险境。他甚至不敢留下任何能证明身份的标记,只能用这种近乎割裂的方式,传递着最关键的信息。
梁夫人拿起信纸,走向烛台。火苗窜起的瞬间,墨兰下意识地想伸手去拦,却被苏氏拉住了。“阅后即焚”,这是他的叮嘱,也是最稳妥的做法。橘红色的火焰舔舐着纸面,那些生硬的字迹在火光中扭曲、蜷曲,最后化为黑色的灰烬,随着梁夫人的指尖轻抖,飘落在冰冷的地面上。
墨兰看着灰烬落地,泪水终于忍不住滑落,顺着脸颊砸在衣襟上,洇出一小片湿痕。她不是为那封冷漠的信哭,也不是为那个变得陌生的丈夫哭,而是为她的女儿们——宁姐儿要孤身跟着太后远赴西山,前路未卜;婉儿即将入宫,要在波谲云诡的深宫里步步为营。而她们能依靠的,只有自己,只有身边这些同样在挣扎、在谋算的女人们。
梁夫人转过身,眼底的疲惫已被决绝取代。“墨兰,立刻让人去给宁姐儿递话,让她务必表现出诚心诚意,求着太后带她去西山,要让所有人都看到,这是她自己的意愿,与梁家无关。”她看向苏氏,“婉儿那边,你多费心。入宫前再叮嘱她一遍,少说、少看、少听,只做本分事,无论谁拉拢,谁试探,都只当没看见、没听见。”
最后,她的目光落在林苏(曦曦)身上,语气郑重:“曦姐儿,你聪明,心思活,但这件事上,绝不能再自作主张。不许再试图联系任何与‘他’有关的人,不许再打探任何消息。我们就当,这封信是他给我们的最后消息,往后,梁家女眷的安危,只能靠我们自己。”
林苏(曦曦)用力点头,眼眶微红。屋内的雾气渐渐散去,晨光透过窗棂照进来,落在满地灰烬上,也落在女人们坚定的脸庞上。前路漫漫,危机四伏,但她们知道,从这一刻起,她们不再是孤立无援的个体,而是彼此最坚实的依靠。宁姐儿的西山之路、婉儿的深宫之行,都将在她们的联手谋划下,一步步铺展开来。
永昌侯府正院的烛火燃了大半夜,墨兰伏案誊写着给宁姐儿的密信,字里行间斟酌再三,既要点明西山的安全,又不能显露半分刻意引导的痕迹;梁夫人则召来管事嬷嬷,细细吩咐打点太后宫中近侍的事宜,只求能为孙女铺好这关键一步。案头那封“假梁晗”的信笺灰烬早已冷却,却像一块无形的石头,压在每个人心头。
就在天光大亮,墨兰刚将密信交给心腹丫鬟,准备设法送进宫中时,府门外忽然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紧接着,便是内侍特有的尖细嗓音穿透了侯府的宁静:“传太后口谕——永昌侯府梁女官玉清,忠孝可嘉,特准归家半日省亲,申时前回宫随驾!”
这声音像一道惊雷,炸得正院众人瞬间僵在原地。墨兰手中的绢帕飘然落地,梁夫人猛地站起身,佛珠从指间滑落,滚了一地清脆的声响。苏氏扶着林苏(曦曦)的手微微一紧,眼中满是错愕;林苏则下意识地往前踏了半步,眼底闪烁着难以置信的光芒。
传话的内侍被迎进正厅,脸上带着显而易见的赞许,躬身笑道:“老夫人、夫人,各位姑娘,可是要恭喜侯府了!梁女官在太后面前,可是挣足了脸面!”他清了清嗓子,学着宫中场景,声调陡然变得庄重:“昨日太后娘娘颁下移驾西山的旨意,召来近身女官与几位贵女伴读问话。问及何人愿随往清修侍奉,殿内一时鸦雀无声——谁不知西山清苦,远离京都繁华,更怕这一去便是失了圣心的信号?”
“就在众人迟疑之际,偏偏是你们家梁女官,与安平郡主一同出列,跪在殿中。”内侍的声音抑扬顿挫,“梁女官朗声道:‘太后娘娘为天下苍生祈福,为边关将士祈安,不辞劳苦移驾礼佛,此乃大慈大悲之德,感天动地!臣女不才,愿抛却俗念,随侍娘娘左右,于佛前添一盏长明灯,抄百卷往生经,只求佛祖垂怜,佑我朝国泰民安,将士早日凯旋!’”
“这话一出口,太后娘娘当即就红了眼眶,连说‘好孩子,有心了’!”内侍啧啧称赞,“安平郡主也跟着附议,言辞恳切。太后龙颜大悦,当场便准了二人随行,还特意开恩,给了这半日省亲的恩典,说是让姑娘们与家人好好话别,也显太后体恤孝心。”
内侍的话音落下,正厅内一片死寂,随即被墨兰压抑的啜泣声打破。她捂着嘴,泪水汹涌而出,那是狂喜与后怕交织的泪——她的女儿,竟然抢在了家族的安排之前,用自己的方式,为自己谋得了生路!
梁夫人回过神来后,心中暗叫不好,连忙从袖中掏出一个荷包递给送圣旨的内侍,并陪着笑脸说道:“公公辛苦啦!这点小意思不成敬意,请您笑纳。”那内侍接过荷包,先是用手掂量了一下重量,然后又仔细地抚摸着上面的纹路,脸上露出满意之色。他一边将荷包收入囊中,一边对梁夫人谄媚地笑道:“哈哈,多谢梁夫人赏赐!咱家这就去复命了,祝梁夫人阖家平安、万事如意啊!”说完便转身离去,留下一串清脆的笑声和渐行渐远的脚步声。
梁夫人缓缓坐下,捡起滚落在脚边的佛珠,指尖微微颤抖,却不再是先前的惶恐,而是带着震动的欣慰:“这孩子……她竟然想得这么深,做得这么快。”她活了大半辈子,见惯了后宅争斗、朝堂风波,却从未想过,自己这个刚及笄不久的孙女儿,竟有如此胆识和眼界。
苏氏深吸一口气,眼中满是赞叹:“‘为天下苍生,为边关将士’,这话何等高明!既捧了太后的慈悲,又站在了为国为民的大义上,任谁也挑不出半分错处,反而显得格局高远,远超一般闺阁女子。”她看向墨兰,“而且她与安平郡主同行,更是妙不可言。郡主身份尊贵,她主动请缨,既让太后觉得此举并非孤立,又无形中为宁姐儿添了分量,旁人便是想非议,也得掂量掂量郡主的面子。”
林苏(曦曦)站在一旁,心头激荡不已。她忽然想起宁姐儿入宫前,曾拉着她的手说:“曦曦,深宫如棋局,与其被动等待安排,不如主动落子。”那时她还不懂,如今终于明白,姐姐早已看透了宫中的波谲云诡。太后离宫看似突然,实则必然——宫中势力盘根错节,太后此举既是避祸,也是另一种布局。宁姐儿没有等家族的指示,没有盼家人的庇护,而是凭着自己的观察与判断,抢先一步抓住了这唯一的生机。
没过多久,一辆低调却气派的宫车停在了侯府侧门。车门打开,梁玉清扶着宫女的手走了下来。她身着淡青色宫装,领口绣着细密的缠枝莲纹,正是女官的品级服饰。比起入宫前的青涩,她的身姿愈发挺拔,眉眼间褪去了少女的娇憨,多了几分经过大事洗礼后的沉静与坚毅。只是当她抬眼望见迎在门口的墨兰时,那双沉静的眼眸里还是泛起了一丝涟漪,眼圈微微泛红。
“祖母,母亲,二伯母,曦曦……”她依次行礼,声音清晰平稳,听不出太多离愁别绪,只有一种历经沉淀后的从容。
墨兰再也忍不住,快步上前将女儿紧紧拥入怀中,哽咽道:“宁儿,我的宁儿……你在宫里受苦了。”千言万语堵在喉头,最终只化作这一句。
宁姐儿轻轻拍着母亲的背,低声安慰:“母亲莫哭,女儿很好。西山清净,远离宫中是非,正好读书养性,能陪伴太后,也是女儿的福分。”她的声音温柔,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坚定。
回到内室,摒退所有下人,宁姐儿才微微放松了紧绷的脊背,在椅子上坐下。她端起苏氏递来的茶盏,抿了一口,才缓缓开口:“宫中情形比我们预想的还要复杂。太后离宫的消息,其实早有风声,只是外人不知罢了。”她放下茶盏,目光扫过众人,“若我留在宫中,夹在各方势力之间,处境只会愈发艰难。随太后去西山,看似远离权力中心,实则最为安全——太后身边,终究是最稳妥的庇护所。”
“安平郡主与我素有交情,她也看清了其中关节,我们便约好一同请旨。”她顿了顿,看向站在墨兰身边的婉儿,眼神变得格外郑重,“婉儿,你即将入宫,姐姐有句话要叮嘱你。入宫后,务必谨言慎行,多看、多听、少说,不要轻易站队,不要卷入任何是非纷争,只需做好自己的本分即可。记住,在宫中,安稳活着,比什么都重要。”
婉儿用力点头,眼眶红红的:“姐姐放心,婉儿都记住了。”
墨兰看着女儿条理清晰、沉稳自若的模样,心中又是心疼又是骄傲。曾几何时,她还在为女儿的婚事、为女儿的安危日夜操劳,可如今,女儿已经能独当一面,甚至反过来庇护家人。她忽然明白,那些曾经以为的依靠——丈夫、家族,终究不如自己的智慧与勇气可靠。
梁夫人看着宁姐儿,眼中满是欣慰:“宁儿,你做得很好。这条路是你自己选的,也选得极对。往后在西山,虽要侍奉太后,但也别忘了照顾好自己,凡事三思而后行。”
“孙女谨记祖母教诲。”宁姐儿躬身应道。
内室的窗棂被厚厚的锦帘遮得严严实实,只留一线微光漏进来,恰好落在宁姐儿淡青色的宫装上,映得她眉眼间的凝重愈发清晰。她抬手按住腰间的玉佩,那是入宫前母亲亲手系上的,此刻指尖传来的微凉触感,让她纷乱的心绪稍稍安定。
“有些话,女儿本不该说。”宁姐儿的声音压得极低,像是怕惊扰了窗外的晨光,又像是怕这沉重的秘密会冲破这间屋子的束缚,“但此去西山,归期难料,宫中局势变幻莫测,若不告知家中,女儿实在放心不下。”她的目光扫过祖母、母亲、二伯母,最后落在林苏(曦曦)脸上,那眼神里没有半分少女的天真,只有一种过早浸染权力场的沉静与锐利。
梁夫人捏紧了佛珠,沉声道:“你说,我们听着。”她知道,孙女儿此刻要说的,必定是关乎身家性命的要紧事。
“帝后关系,外界瞧着因太后离宫愈发和睦,实则早已暗流涌动。”宁姐儿顿了顿,像是在斟酌措辞,“太后当年对陛下登基,助力有限,反而常以长辈身份掣肘朝政。陛下对太后,面上尽孝,内里却疏离得很,所谓亲厚,不过是做给天下人看的样子。”
这话如同一道惊雷,炸得墨兰心头一震。她在盛家时便听过宫闱秘辛,入宫后更是隐约察觉帝后与太后之间的微妙张力,却从未敢如此笃定地确认。梁夫人与苏氏交换了一个眼神,皆是凛然——这层窗户纸被捅破,意味着她们之前对局势的判断,终究还是保守了。
“皇后娘娘看似与陛下一心,共对太后,实则根基远不如外界所想稳固。”宁姐儿的声音更低了,几乎要贴在桌面上,“宫中老人多是太后旧部,皇后身边真正能托付性命的心腹,寥寥无几。陛下对她,信任也有限度,更多的是权衡利弊后的扶持。”
苏氏若有所思地点头:“难怪太后一离宫,宫中并未立刻落入皇后掌控,反而有种观望的氛围。原来如此。”
就在这时,宁姐儿说出了最关键的那句话,语气带着一丝难以察觉的震动:“太后决定移驾前,皇后娘娘收到了一封从川地送来的密信——是顾侯夫人,明兰姨母亲笔所书。”
“明兰?”墨兰失声低呼,手指猛地攥紧了衣襟。她怎么也没想到,这个远在千里之外的六妹妹,竟然会牵扯进京都最核心的权力博弈中。
“信的内容无人知晓全貌,但宫中隐约有传闻,里面只写了一个故事,主旨便是‘夫妻同心,其利断金’。”宁姐儿缓缓道,“皇后娘娘看信后,在偏殿静坐了整整一个时辰,随后便主动寻了陛下,彻夜长谈。听说两人聊的多是旧日情分,说的是携手登基的不易,是风雨同舟的扶持。”
她话音刚落,梁夫人的佛珠突然停了下来,眼中闪过一丝明悟。苏氏则是瞳孔微缩,立刻抓住了其中的关键:“然后呢?陛下可有异动?”
“异动极大。”宁姐儿的声音带着一丝凉意,“此前太后属意让她娘家侄孙去扬州任职,那个职位是富庶之地的要缺,手握盐铁转运之权,前程不可限量。太后本已暗中运作许久,只待陛下点头。可帝后谈心后不久,陛下突然改了主意,下旨将那个职位给了顾侯府上的大公子——顾廷烨的长子。”
“轰”的一声,像是有重物砸在众人心头。满室死寂,只剩下各人沉重的呼吸声。扬州的重要性,谁人不知?那不仅是油水丰厚的肥缺,更是朝堂势力布局的关键节点。皇帝驳回太后的人选,转而提拔顾廷烨的儿子,这背后的信号再明显不过——他要巩固与顾廷烨的联盟,要向太后传递“朕心已决”的强硬态度,而皇后,显然是这场联盟中的重要纽带。
“太后得知消息后,在佛堂枯坐了半日,连晚膳都未曾用。”宁姐儿的眼神掠过一丝不忍,却更多的是洞察世事的冷静,“女儿远远瞧见她走出佛堂时,脸色铁青,眼神冷得像冰。而移驾西山礼佛的旨意,便是在那之后第三日,正式下达的。”
她看着众人震惊的神色,缓缓总结:“太后这不是自愿离宫,而是形势所迫下的暂时退让。明兰姨母的一封信,看似轻描淡写,却像一颗石子投入湖心,激起了千层浪。她点拨了皇后,稳固了帝后关系,为自己长子谋得了要职,更无形中削弱了太后的势力。这一步棋,走得实在太高明了。”
梁夫人深吸一口气,缓缓吐出,声音低沉却异常清晰:“千里之外,一封书信,一个典故,便能搅动朝局,影响人事任免。顾侯夫人这手腕,真是令人心惊。”她活了大半辈子,见过无数后宅争斗、朝堂博弈,却从未见过如此举重若轻的操作——用最温和的方式,达成了最凌厉的政治目的。
林苏(曦曦)的心跳得极快,她用“夫妻同心”这样传统的伦理观念,精准击中了帝后之间的症结,既符合皇后的身份,又达成了顾家的利益,还巧妙地制衡了太后,一举三得,无可挑剔。
“女儿说这些,不是让家中效仿顾家,只是希望你们看清如今的朝中风向。”宁姐儿的声音拉回了众人的思绪,“女儿随太后去西山,看似远离京都,实则仍在局中。顾家如今圣眷正浓,但树大招风,牵扯太深并非好事。”她看向梁夫人,语气恳切,“望祖母、母亲、伯母斟酌,我们梁家,不必攀附任何人,也不必与谁结怨,维持面上礼节即可。”
申时的梆子声从街巷深处传来,沉闷而悠远。宁姐儿站起身,整理了一下衣襟,眼中的凝重渐渐被坚定取代:“时辰到了,女儿该回宫了。”
再次拜别时,墨兰紧紧握住她的手,泪水在眼眶里打转:“宁儿,在西山务必照顾好自己,凡事三思而后行,不必勉强自己。”
“母亲放心。”宁姐儿回握住她的手,指尖传递着力量,“女儿会的。家中也多保重,婉儿入宫后,切记‘稳’字为先。”
马车驶离侯府,内室的女人们依旧静坐不动,空气中弥漫着一种被震撼后的沉静。
梁夫人率先打破沉默,声音低沉却坚定:“宁姐儿看得透彻,说得在理。我们梁家,没有顾家那样的权势,也没有顾侯夫人那样的手腕,就不要掺和那些顶尖的争斗。守住本心,看顾好女儿们,经营好家中产业,便是根本。”
她看向墨兰,目光带着安抚:“墨兰,你也不必多想。顾侯夫人有她的路,我们有我们的活法。明兰能影响皇帝,那是她的本事;我们要做的,是让自己和女儿们,不必依靠任何人的‘信’,也能在这风雨飘摇中站稳脚跟。”
墨兰重重点头,将心中对明兰的复杂情绪压了下去。是啊,羡慕也好,嫉妒也罢,都无济于事。她现在最要紧的,是支持在西山的宁姐儿,是叮嘱即将入宫的婉儿,是和祖母、二伯母、曦曦一起,守护好这个家,走好属于她们自己的路。
苏氏看着窗外渐渐散去的雾气,轻声道:“宁姐儿在宫中能看清这些,还能如此冷静地分析利弊,已经远超我们的期望。有她在西山稳住局面,婉儿在宫中谨言慎行,我们在家中筑牢根基,往后无论朝局如何变化,我们梁家女眷,总能有一条生路。”
内室的光线渐渐明亮起来,锦帘被微风掀起一角,露出外面澄澈的天光。
梁昭刚跨进正厅,一身风尘便裹挟着屋外的寒气涌了进来。他玄色短打外罩着件半旧的青绸披风,边角沾着泥点,鬓发上还凝着未化的霜花,显然是日夜兼程赶回来的。见了梁夫人和墨兰,他来不及掸去一身疲惫,便躬身行了一礼,声音带着旅途的沙哑,却难掩眼底的亮色:“母亲,三弟妹,幸不辱命,总算摸到了些门路。”
梁夫人连忙示意他坐下,让丫鬟奉上热茶:“快歇歇,慢慢说。西山那边守卫当真那般严密?”墨兰也凑上前来,双手攥着帕子,眼神里满是焦灼与期盼——这些日子,她日夜牵挂宁姐儿,食不知味夜不能寐,生怕女儿在寺中受委屈,或是有话传不出来、有事无人知晓。
梁昭端起茶盏一饮而尽,暖意顺着喉咙滑下,才缓过些劲来:“可不是嘛。那西山皇家寺庙依山而建,外围有禁军值守,寺内还有太后带来的内侍和宫女轮流巡查,三步一岗五步一哨,寻常人别说靠近山门,便是在山下多徘徊片刻,都会被盘问。儿子乔装成樵夫、货郎,在周边转了三天,愣是没找到半点可乘之机。”
他放下茶盏,身子微微前倾,声音压低了几分:“但苏氏提醒儿子,太后带着一众女眷清修,总不能万事不求人。寺中那般多人,日常用度便是个天文数字,米面粮油、时新菜蔬、木炭药材,还有笔墨纸张、经书典籍这些,总不能全靠寺中自给。果不其然,儿子顺着采买的路子一查,便查到了内务府下辖的‘外供司’——专门负责给宫外皇家寺庙、行宫供应物资的衙门。”
“那衙门里的人,看似都是皇家差事,实则良莠不齐。有拿着铁饭碗混日子的,也有想趁机捞些油水的。儿子托了几个江湖上认识的朋友,辗转打听,总算盯上了一个姓刘的副管事。”梁昭眼底闪过一丝算计,“此人管的是山货、药材采买,家里有老有小,妻妾又多,开销甚大,偏偏他嗜酒如命,手头常年拮据。儿子起初没敢直奔主题,只装作是远房亲戚,家中有女眷在寺中带发修行,思念得紧,想托他捎些寻常吃食衣物进去,只说是‘略尽孝心’,绝不牵连于他。”
“他一开始吓得连连摆手,说皇家规矩森严,若是被发现私带东西,轻则丢官,重则流放。”梁昭笑了笑,语气里带着几分不易察觉的得意,“侄儿也不急,每日带着好酒好菜去他府上‘拜访’,又悄悄塞了些银子。他起初推拒,后来见儿子诚意十足,且说要带的都是些不违禁的家常物件,既不是金银珠宝,也不是什么敏感书信,风险不大,便渐渐松了口。”
“最后他答应试试,但提了三个条件:第一,所有东西必须经他亲手检查,但凡有半点可疑,立刻退回;第二,不能频繁捎带,一月最多一次,每次东西数量不能多,种类也只能是最寻常的日用之物;第三,不能直接送到贵人手中,只能混在送往寺中‘静思殿’偏殿库房的通用物资里,后续如何取,得我们自己想办法。”
这话一出,墨兰只觉得心头一块大石轰然落地,眼睛瞬间亮得像淬了光的星辰,她往前凑了凑,声音都带着抑制不住的颤抖:“二哥,这是真的?那刘管事可靠吗?不会中途变卦吧?打点的银钱够不够?还有,东西该怎么准备?宁儿怎么知道去偏殿库房取?”一连串的问题脱口而出,满是急切与担忧。
梁夫人也松了口气,脸上露出久违的笑容,拍了拍墨兰的手,示意她稍安勿躁,转而对梁昭道:“昭哥儿办事稳妥,此事能有这般进展,已是天大的喜事。你且细细说说,后续该如何安排?”
梁昭早已深思熟虑,点头道:“三弟妹放心,那刘管事我已经摸清了底细,他虽是贪财,但也惜命,只要我们不给他惹麻烦,他断不会轻易变卦。打点的银钱,侄儿这边已经备足,后续每次捎带,再额外给些‘辛苦费’便是。”
“至于东西,”他顿了顿,语气郑重起来,“第一次必须万分谨慎,只能送最不起眼、最不会引人注意的物件。衣物方面,就选几件宁大小姐平日穿惯的素色细棉布衣裳,领口袖口绣些简单的纹样,都是她从小穿惯的样式,既不张扬,又能让她一眼认出是家中送来的;吃食上,不能带糕点糖果这类容易变质、也容易引人注目的。”
“还有书信,”梁昭补充道,“不能写任何涉及家事、朝政的内容,只说家中一切安好,让她安心清修,保重身体。信纸要用最普通的毛边纸,字迹也要让丫鬟模仿寺中经书的笔迹,写得工整简洁,落款只写‘家中亲眷’,不具名。另外,苏氏会在其中一件衣裳的夹层里缝一小块绣着‘竹’字的绸缎——那是宁姐儿小时候常戴的香囊上的纹样,她一定认得,这便是信物,让她知道是家中所送。”
“至于如何让宁姐儿知道去取,”梁昭眼中闪过一丝狡黠,“静思殿偏殿库房的物资,平日里由寺中几个粗使宫女负责整理分发。刘管事说,他会在送货时,悄悄告诉库房管事,说这批物资里有‘给带发修行的女眷准备的常用之物’,让他们留意分发。”
墨兰补充道:宁儿身边有个贴身丫鬟青筠,是自小跟着她的,机灵得很。我们可以在书信里隐晦提一句‘静思殿库房近日有新到的干货和素衣,可托人去寻’,青筠心思活络,定然能明白其中之意。”
他看向墨兰,语气笃定:“第一次先试探流程,若是顺利,后续再慢慢调整。只要这条线能稳住,便能让宁姐儿知道家中牵挂,也能让我们知晓她的近况,不至于断了音信。”
墨兰听得连连点头,心中的焦虑被这突如其来的希望冲淡了大半,她连忙道:“好,好!就按二哥说的办!衣物我这就去准备,要选最素净的颜色,不能有半点花哨。吃食方面,家里晒的笋干蘑菇还在,再连夜做些酱瓜腌萝卜,保证都是最家常的味道。书信我来写,一定字字谨慎,绝不提及半句不该说的。”
梁夫人也颔首道:“此事就劳烦昭儿多费心了。刘管事那边,你要多盯着些,务必小心行事。宁姐儿在寺中,能收到家中的东西,知道我们都安好,也能安心不少。”
梁昭起身应道:“母亲放心,侄儿省得。今日先歇一晚,明日一早便去准备东西,后日便联系刘管事,趁他下次送货时捎进去。”
窗外的寒气依旧凛冽,但正厅内的气氛却温暖了许多。一条极其脆弱、却真实存在的“补给线”,被梁昭硬生生凿开了一道缝隙。
梁家刚为宁姐儿受惊之事稍稍定下心神,内院总算恢复了几分往日的规整。墨兰正坐在窗边,指尖摩挲着一本织锦纹样图谱,心里盘算着明日要去城外的织坊瞧瞧——那批“互助纺棉小组”是她费了好些心思才促成的,如今新棉丰收,组员们织出的布品又细又匀,正好能赶在年关前送到京城的绸缎庄寄卖,既能为贫苦妇人添份生计,也能为自己攒些私房底气。她想着路上或许能顺路赏赏郊外的冬景,散散多日来因宫廷琐事积压的郁气,刚叫丫鬟备些路上吃的精致点心,门外就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门房老张头慌慌张张地撞了进来,花白的胡子都抖个不停:“三奶奶!不好了!盛家五姑奶奶来了!马车刚到门口就没停稳,五姑奶奶提着裙子就冲进来了,脸上又是急又是……还有点古怪的兴奋,您快出去瞧瞧吧!”
墨兰闻言一愣,手中的图谱“啪”地掉在桌上。如兰性子虽跳脱,却素来懂规矩,这般不顾体面地闯进来,定是出了天大的事。她连忙起身,理了理鬓边的珠花,快步迎到二门。刚转过月洞门,就见一抹桃红色的身影风风火火地闯了进来,正是如兰。她身上的褙子沾了些尘土,裙摆被踩得皱巴巴的,额角沁出细密的汗珠,顺着光洁的脸颊往下滑,平日里总是带着几分娇憨的眼睛此刻亮得惊人,一见到墨兰,便像抓住了救命稻草似的,三步并作两步冲上来,一把攥住她的手腕,那力道大得让墨兰都觉出几分疼来:“四姐姐!快!快跟我走!一刻也不能磨蹭!”
墨兰被她拽得一个趔趄,脚下的绣鞋差点滑脱,又惊又疑地稳住身形:“如兰!你这是怎么了?火烧眉毛似的,到底出了什么事?”她挣了挣手腕,想让如兰松些力气,却见如兰的脸色急得通红,呼吸都急得通红,呼吸都带着粗重的喘息。
“庄姐儿!庄姐儿要生了!”如兰的声音又急又快,像是怕多说一个字就耽误了时辰,眼底却藏着一丝按捺不住的古怪兴奋,嘴角甚至微微上扬着。
“什么?!”墨兰心头猛地一跳,像是被重锤敲了一下,她下意识地掐指一算,脸色瞬间白了几分,“不对啊!庄姐儿的产期明明还有大半个月,怎么会突然发动?莫不是……莫不是出了什么意外?”她第一个念头就是庄姐儿是不是磕着碰着,或是得了什么急症,指尖都忍不住发起颤来——庄姐儿是华兰的长女,自小乖巧懂事,模样又随了华兰的温婉,墨兰虽平日里与华兰交集不算最密,但对这个侄女向来疼惜。
如兰却不像纯粹担忧的样子,她跺了跺脚,语气里带着点急不可耐,又夹杂着几分想笑的雀跃:“哎呀我的好四姐姐!都这时候了,你还在这里文绉绉地算日子!管她提不提前,反正就是要生了!稳婆我已经让人先送去薄家了,咱们快过去啊!薄家那边现在怕是乱成一锅粥了,连个能拿主意的长辈都没有!”
墨兰被她这矛盾的态度弄得更加糊涂,但听到稳婆已去,悬着的心稍稍放下了些,又连忙追问:“大姐姐呢?她怎么没来?庄姐儿是她的亲女儿,这般要紧的时刻,她这个当家主母、做母亲的,怎么能不在跟前镇着?”
如兰闻言,脸上那丝古怪的神色更浓了,她左右看了看,见周围只有几个心腹丫鬟,便凑近墨兰耳边,压低了声音,语气里带着点促狭,又透着几分无奈:“大姐姐?你别提了!她和大姐夫这几日说是老夫老妻了,也该松快松快,前几天就带着人去京郊的温泉别院泡温泉,说是疏散疏散筋骨,缓解缓解风湿。我派人去送信的时候,别院的人说他们今早还去爬山了,怕是一时半会儿赶不回来呢!指望不上她了!”
墨兰一听,顿时又是好气又是好笑,抬手点了点如兰的额头:“这大姐姐,也真是心大!女儿临产在即,她倒有闲情逸致去游山玩水!”话虽如此,心里却也明白华兰这些年操持伯爵府家事,又要教养子女,着实辛苦,想趁着女儿生产前偷闲几日也情有可原,只是这时机实在太不凑巧了。
“那到底是怎么回事?庄姐儿好端端的,怎么会突然提前发动?可是不小心磕着碰了,还是饮食上出了问题?”墨兰一边被如兰拽着往外走,一边急切地追问,脚步都有些踉跄。
如兰已经把她拉到了二门外侧的马车旁,那是盛家派来的马车,车夫正焦躁地甩着马鞭。如兰不由分说地将墨兰推上车,自己也紧跟着钻了进来,掀开车帘对车夫喊道:“快!快马加鞭去薄家!晚了怕是要出大事!”车夫应了一声,猛地一扬马鞭,马车“轱辘”一声转动起来,向着薄家的方向疾驰而去。
车厢里颠簸得厉害,墨兰车厢里颠簸得厉害,墨兰扶着车壁坐稳,见如兰终于喘了口气,便又追问起来。如兰这才收起了几分急切,脸上渐渐露出八卦兮兮的神色,眼神里满是“这事儿说出来你都不信”的惊奇,又夹杂着几分“这可怎么好”的焦急,她凑近墨兰,神秘兮兮地压低声音:“路上说,路上说!这事儿……啧,可真是闻所未闻!跟庄姐儿那夫君,薄小将军有关!”
“薄小将军?”墨兰心头一紧,指尖猛地攥住了衣角,“他怎么了?不是说他近日一直在西北操练新兵吗?难道……难道是出了什么变故?还是他在战场上受了伤?”她越想越怕,薄小将军年轻有为,性子却有些刚直,如今边境也不算太平,而且军营之中向来不缺纷争,若是真出了什么意外,庄姐儿这月子可怎么坐得安稳?
“不是不是!人好着呢!没受伤!”如兰连忙摆手,见墨兰神色稍缓,才又接着说道,“是今天上午传来的消息,薄小将军和他那个顶头上司,姓赵的总兵,为了操练新阵法的事儿,在营里吵起来了!听说吵得那叫一个凶,整个军营都听见了,最后两人差点动了手,还是被身边的副将拉开的!”
墨兰愕然瞪大了眼睛,脸上满是难以置信:“这……这操练阵法的事,怎么会吵到动手的地步?这跟庄姐儿生孩子又有什么关系?”她实在想不通,军营里的争执,怎么会牵连到待产的庄姐儿。
“你听我说完呀!”如兰拍了下大腿,声音又提高了几分,见墨兰示意她小声些,才又压低了嗓门,“结果呢,那个赵总兵也是个暴脾气,估摸着也是早就看薄小将军年轻气盛、深得上级赏识不顺眼,吵完架转头就写了封奏折,一状告到了兵部,说薄小将军以下犯上、目无军纪,还说他操练阵法时故意违抗军令,意图不轨!兵部的人也是雷厉风行,没过多久就派了人去营里拿人,要直接把薄小将军带走回来话了!”
“什么?!”墨兰这下是真的惊住了,倒抽一口凉气,指尖瞬间冰凉,“这还了得!兵部直接拿人,这罪名若是坐实了,薄小将军的前程可就全毁了!庄姐儿定是听到了这消息,一时着急害怕,才动了胎气,提前发动了?”
“可不是嘛!”如兰重重一点头,脸上的八卦神色褪去,多了几分担忧,“庄姐儿身边的大丫鬟叫春桃,她有个兄弟就在兵部里当差,亲眼瞧见了兵部的人拿着拿人文书的场面,吓得魂飞魄散,偷偷跑回来报信。庄姐儿一听夫君要被兵部带走,还扣了这么大的罪名,当场就吓得脸色惨白,浑身发抖,没过一会儿就说肚子疼,稳婆一摸,说是已经开了两指,这就发动了!”
墨兰听得心都揪了起来,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连呼吸都觉得困难。这可真是屋漏偏逢连夜雨!丈夫要被兵部带走问话,生死未卜、前程难料,妻子又受惊早产,若是生产过程中再出些什么岔子,薄家这日子可怎么过?庄姐儿自嫁入薄家,一向贤淑温婉,与薄小将军夫妻情深,如今遭遇这般变故,心里该有多害怕无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