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南希的“教学”像一剂猛药,强行灌入时苒混沌的世界。
最初的恐惧、恶心和自我厌恶过去后,一种冰冷的清醒,如同手术后的麻药退去,带着尖锐的痛感,缓慢而确定地占据了她的意识中枢。
她反复咀嚼着那晚在陈南希办公室听到的每一个字,看着笔记本上那些冷酷的“策略”,像在研读一份天书般的生存手册。
陈驰野在看守所里灰败的脸,林晓即将收到的“挖角邀请”,陆屿喑未来会被“引导”的方向……这些不再仅仅是令她心痛或愧疚的画面,而是变成了一个个鲜活的案例,印证着陈南希的理论——
被动依赖,等于将绞索亲手交给他人;情感用事,只会加速系统的崩盘。
这个认知让她夜不能寐,却也像一根冰冷的钢针,刺破了她长久以来以“被迫”、“无辜”、“愧疚”为名的逃避外壳。
是的,她是受害者,被诡异的吸引力卷入漩涡,被强势的男人们争夺撕扯。但一味地被动承受、寄望于他人的良心或庇护,最终只会让她彻底沦为没有灵魂的傀儡,或者在某次无法调和的冲突中被彻底碾碎。
她必须夺回主动权。
不是像以前那样小打小闹的“协调”或“欺负”,而是真正意义上的、基于清醒认知和风险评估的操控。
第一个目标,她选择了看似最安全、也最熟悉的领域——出版社的工作。
陈南希安排的新主编即将上任,据说作风严谨,要求极高。
时苒没有坐等变化,而是提前一周,利用自己这段时间积累的专业知识和对部门的了解,主动整理了一份详尽的《文史编辑部当前重点项目进展、人员特长及潜在风险预评估报告》。
报告条理清晰,数据详实,既肯定了现有成绩,也客观指出了几个可能被新主编诟病的效率瓶颈和内容隐患,并附上了初步的改进建议。
她没有直接将报告发给任何人,而是“无意间”让这份报告以打印件的形式,“遗落”在即将离任的主编桌上。
老主编离任前最后看了一眼,惊讶于时苒的细致和远见,在和新主编交接时,特意提到了这份报告和时苒的名字。
新主编上任第一天,就私下找时苒谈话,语气虽然依旧严肃,但眼神里多了几分审视和考量。
“报告我看过了,很有想法。你提出的关于民俗系列版权链条梳理的问题,确实是隐患。这个跟进任务,就交给你牵头,配合法务部,一周内给我初步方案。”
这是一个不大不小的挑战,也是机会。时苒镇定地接下,心里却有一丝奇异的、冰冷的兴奋感。
看,不需要陈南希直接安排,她自己也能利用信息差和环境变化,为自己争取到更有价值的工作和更有利的位置。这是一种微小的、但确凿的“掌控”。
第二个目标,她试探性地瞄向了陆屿喑。不是出于愧疚或补偿,而是基于陈南希那句“巩固与利用”。
她没有直接告诉陆屿喑关于心理医生和海外产业的事情,而是换了一种方式。她约陆屿喑出来,不再仅仅是分享日常或寻求安慰,而是带着一份从工作中带来的、关于某个历史法律案例的翻译难点。
“屿喑,这个案子涉及中世纪欧洲的物权法和我们古代田契制度的比较,好多专业术语我拿不准,社里急着要参考,你能帮我看看吗?可能得花点时间。”
她将厚厚的资料推过去,眼神里是纯粹的、对专业能力的求助,没有多余的情感负担。
陆屿喑明显愣了一下,随即眼中闪过一丝被需要的亮光,接过资料时动作都轻快了些。
“我看看……应该可以。给我点时间。”他没有问为什么突然给他这个,只是沉浸在能帮到她具体事务的专注里。
时苒看着他低头研读的侧影,心里那点利用他的愧疚感,被一种更清晰的认知取代:给他一个能体现价值的、具体的目标,比空洞的安慰和陪伴,更能稳定他的情绪,也能……更好地将他纳入自己需要的轨道。这或许就是陈南希说的“引导”和“支点”。
第三步,也是最大胆的一步,她开始尝试“欺负”一下陈南希本人。
这个念头起初让她自己都吓了一跳。陈南希是那座冰冷而强大的山,是掌控一切的“导师”,在他面前,她一直是仰望和依赖的学生。
但正是这种绝对的强弱差距,让她产生了某种逆反心理——如果永远只是被动接受他的“教导”和“安排”,她永远无法真正成长为他所说的“管理者”。
她选择的“欺负”方式,依旧带着时苒式的、看似柔软的锋芒。
陈南希不是总在非周四时间打来“工作电话”,讨论“合作事宜”吗?以前她总是立刻接起,认真回应。
现在,她开始有选择地“延迟响应”。
比如,一次陈南希在晚上九点发来消息,询问她对某个行业动向的看法。
时苒看到了,但没有立刻回复。
她先去慢跑了一圈,洗了澡,看了会儿书,直到十点半,才不紧不慢地回复:
“刚看到。南希哥说的这个动向,我白天在行业简报里也注意到了,不过我觉得更值得关注的是它背后可能涉及的产业链重组,附件是我简单梳理的关联图,可能很粗浅,请南希哥指正。”
回复专业、礼貌,甚至附上了自己的思考成果,但那种“我现在有自己的节奏,你的‘教学’需要排队”的潜台词,清晰无误。
陈南希隔了大约二十分钟才回复,只有一个字:
“嗯。”
但时苒几乎能想象出他看到消息时,或许会微微挑眉,或许会推一下眼镜,评估她这种“延迟”是偶然还是有意。
这种想象,给她带来一种隐秘的、挑战权威的快感。
还有一次,陈南希让助理给她送来一批“参考资料”,都是厚重的外文原版书,涉及极其冷僻的管理学和博弈论领域。
附带纸条:“抽空阅读,下周讨论。”
时苒看着那堆让人望而生畏的大部头,没有像以前那样焦虑地硬啃,而是挑了一本相对最薄的,翻到中间某一章,用荧光笔划出几段看似矛盾或过度简化的论述,然后拍了张照,发给陈南希。
“南希哥,p.152 这里提到的‘完全理性人假设’在跨文化情境下的适用性,以及p.168 对‘非对称信息’的处理方案,似乎与我们在处理实际‘项目’时遇到的情况有出入?是我理解有误,还是这些理论本身存在局限性?期待您的解惑【可爱表情】”
她用一个看似虚心求教的问题,实则指出了他提供的“教材”可能存在不足,甚至隐晦地质疑了其完全照搬到她复杂处境中的有效性。
末尾那个平时绝不会对他使用的【可爱表情】,更像是一种带着调侃的挑衅。
陈南希这次回复得更慢。
直到第二天下午,才发来一段长长的、严谨的论述,先肯定了她指出问题的敏锐性,然后详细解释了理论模型的边界和在实际应用中需要的修正,最后甚至补充了几个更贴近她处境的案例。他的回复依旧完美、专业,无可指摘。
但时苒注意到,他这次没有用“苒苒”这个亲昵的称呼,而是规规矩矩地打了“时苒”两个字。
她拿着手机,嘴角忍不住翘起一个细微的、带着冷意的弧度。看,即使是陈南希,也不是无懈可击。
他习惯掌控一切,包括教学的节奏和内容。
而她这种看似乖巧、实则带着刺的“反馈”,显然打乱了他一丝不苟的计划,甚至可能让他感到些许……意外?或者说,被冒犯?
这种微小的、试探性的“反击”,像在冰面上凿开一个小孔,让她窥见了冰层之下,陈南希那绝对理性堡垒的一丝裂缝——他并非全知全能,他也会有预估之外的反应,他也会因为她的“不配合”或“质疑”而调整策略。
这让她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力量感。
原来,操控与被操控,并非绝对。
即使是面对陈南希这样的对手,她也可以通过控制信息输出的方式、节奏和内容,来微妙地影响对方的决策和情绪。
当然,她很清楚界限在哪里。她的“欺负”始终包裹在专业探讨、礼貌请教甚至偶尔的“迷糊”外壳之下,绝不会触及陈南希真正的底线,也不会让他感到彻底的失控。她只是在学习,如何在这位最严厉的“导师”制定的游戏规则内,为自己争取更多一点点的空间和主动权。
窗外的梧桐叶几乎落尽,冬天真正来临了。
时苒站在出版社的窗前,看着铅灰色的天空。
她的手心不再只有冷汗,偶尔也会因为成功完成一个小“策划”或看到陈南希被她“噎”到时那微不可察的停顿,而攥紧,感受到一丝属于她自己的、微弱却真实的温度。
陈南希的高压政策像熔炉,而她,这块曾被反复捶打、几乎要碎裂的生铁,正在这极致的高温和压力下,悄然发生着质变。
她在学习他的冷酷,也在抵抗被他完全同化。
她在利用他教的手段,也开始尝试将之用于对他本人的“反制”。
前路依旧黑暗,危机四伏。
但至少,她不再仅仅是那艘随波逐流、任人摆布的破船。
她开始摸索着,尝试握住那根一直由别人掌控的、名为“权力”的船桨。哪怕最初的动作笨拙而生涩,哪怕只能撬动最微小的一点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