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尔道夫酒店,十八层,一间不对外预订、只接待顶级VIp的私密茶室。
这间茶室隐藏在主廊尽头的雕花木门后,内饰是典雅的中式风格,紫檀木的茶案,苏绣的屏风,博古架上陈列着仿宋瓷器和香炉。
窗外是朦胧的江景,室内只亮着几盏暖黄色的宫灯,光线柔和,将人影拉得悠长。空气里弥漫着上等普洱陈化后的醇厚香气,以及一种更加复杂难言的气氛。
下午六点十分,距离晚宴开始还有不到一小时。水疗中心的“火警”插曲虽已平息,但涟漪已经扩散。
几位心思最为缜密、处境也最为核心的女性,几乎不约而同地,通过各自的渠道或直觉,感觉到了一种山雨欲来的压抑,以及彼此间那种无言的、微妙的联系。
最先抵达的是宋倩。她让英子在套房看动画片,自己以“想找个安静地方喝茶”为由,向专属管家询问。管家在请示后,将她引到了这间茶室。
她本以为只是普通的茶歇处,推门进来却发现空无一人,环境极佳,正合她意。她选了靠窗的位置坐下,看着服务生娴熟地温壶、洗茶、冲泡,思绪却有些飘忽。
机场的安迪,邀请函上暧昧的称谓,这酒店里隐约能感觉到的、其他同样出色的女性存在……都让她心里有些乱。
茶刚出第一泡,门又被轻轻敲响,然后推开。顾佳走了进来。她换掉了浴袍,穿着一身浅灰色的针织长裙,外搭同色系开衫,长发松松挽起,脸上带着一丝疲惫后的沉静。看到茶室里的宋倩,她脚步微顿,随即露出一个恰到好处的、带着探询的微笑。
“宋女士?没想到您也在这里。”顾佳先开口,她认出了这是乔英子的母亲,乔卫东的前妻。
“顾总,你好。”宋倩站起身,礼貌地点头。她对顾佳有印象,知道她是乔卫东投资的一位很能干的茶山女老板。两个女人互相打量着,都在对方眼中看到了不属于简单寒暄的深度。
“叫我顾佳就好。”顾佳自然地走到茶案另一边坐下,“这里环境真好,适合聊天。”
“是啊,挺安静的。”宋倩重新坐下,示意服务生给顾佳添杯。两人一时无话,只听着茶水注入杯中的细微声响。
尴尬的沉默并未持续太久。茶室的门第三次被推开。这次进来的是安迪。她已经换上了晚上要穿的礼服——一件剪裁极其简洁的黑色丝绒长裙,没有任何装饰,却将她清瘦高挑的身材和冷冽气质衬托得淋漓尽致。
她手里还拿着平板电脑,似乎刚刚处理完工作。看到茶室里坐着的宋倩和顾佳,她脸上没有任何意外,只是微微颔首,径直走到一个单人沙发坐下,将平板放在一旁。
“安迪小姐。”宋倩和顾佳几乎同时打招呼。
“宋女士,顾总。”安迪回应,语气平淡,“看来大家都想找个清静地方。”
这句话像是一个无形的信号。三个女人,身份各异:前妻、重要的商业伙伴兼红颜、气场强大的潜在合作者。
她们本该是疏离甚至隐含竞争的,但此刻,坐在这间安静的茶室里,一种奇异的共鸣感在滋生。
她们都足够聪明,足够敏锐,也都在乔卫东那张复杂的关系网中,占据着某种特殊且无法被忽视的位置。
服务生为安迪斟上茶后,识趣地退了出去,并轻轻带上了门。茶室里彻底只剩下她们三人,以及袅袅茶香。
顾佳率先打破了沉默,她端起茶杯,轻轻晃动着里面琥珀色的茶汤,声音不高,却清晰:“刚才水疗中心的事,有点突然。”
宋倩点头:“是啊,吓了一跳。不过处理得很快。” 她顿了顿,看向安迪,“安迪小姐没去做水疗?”
“我不习惯那些。”安迪直言不讳,她端起茶杯,没有喝,只是感受着瓷杯传来的温度,“而且,我觉得今晚的重点,不在水疗。”
这话意有所指。宋倩和顾佳都看向她。
安迪的目光在两人脸上扫过,一如既往的冷静直接:“我们都是收到同一封邀请函来到这里的。
名义不同,但本质相似。我想,我们坐在这里,而不是在房间准备或应付其他社交,大概是因为……我们都感觉到了某种‘异常’,并且,或许我们都想弄明白,乔卫东到底想干什么。
以及,”她顿了顿,“我们彼此之间,究竟算是什么关系。”
如此单刀直入,让宋倩和顾佳都有些震动。但震惊过后,反而有种松了一口气的感觉。遮遮掩掩,不如摊开来说。
宋倩苦笑了一下,放下茶杯:“安迪小姐说话很直接。确实,我心里有很多疑问。乔卫东……他和以前不太一样了。
这次这么大阵仗,把……把很多人都聚到一起,”她斟酌着用词,“我不觉得他只是想开个普通的公司年会。”
顾佳轻轻叹了口气,接口道:“我和乔总,始于商业合作。他帮了我很大的忙,在我最难的时候。我感激他,也……欣赏他。但越接触,越觉得他像一座冰山,露出水面的只是很小一部分。
他的人际关系,尤其是和女性的关系,”她看了一眼宋倩,又看向安迪,“似乎非常……复杂。这次聚会,像是一次集中的展示,或者说,一次测试。”
“测试?”宋倩挑眉。
“测试我们的反应,测试这种复杂关系网络能否在同一个空间内存续,测试他的掌控力。”安迪冷冷地接话,一针见血,“从机场到酒店,所有的安排,隔离措施,甚至刚才那场可疑的‘火警’,都指向高度精密的控制和风险规避。他在试图管理一个极度不稳定的系统。”
“管理……”宋倩咀嚼着这个词,心里有些不是滋味,但又不得不承认安迪分析得透彻。乔卫东现在的行事风格,确实更像一个高明的管理者,而非一个情感充沛的伴侣或前夫。
“所以,我们都是他需要‘管理’的一部分?”顾佳语气有些涩然。
“可以这么说。”安迪点头,“从理性角度,我理解他的做法。这种局面,放任自流只会导致灾难性冲突。但从个人角度……”她罕见地停顿了一下,没有说下去,但眼中闪过一丝极淡的、类似于自嘲的情绪。
茶室里再次安静下来。三个女人各自品着茶,消化着这直白而残酷的剖析。她们都是各自领域的佼佼者,习惯了掌控和主动,如今却发现自己成了别人精心设计的“管理对象”,这种感觉复杂难言。
“其实,”宋倩忽然开口,声音有些低,“有时候我觉得挺荒谬的。我是他前妻,我们有个女儿。按理说,我该是最有立场生气或者离开的人。但……他确实变了,对英子很好,对我也算尊重,甚至帮我解决过一些麻烦。
我恨不起来,但又无法像以前那样看待他。现在坐在这里,和你们讨论他,感觉像在讨论一个我们共同认识的、复杂的研究对象。”
顾佳深有同感:“我也有类似的感觉。他给了我事业新生,给了我前所未有的安全感和支持。我对他有感情,但这份感情建立在一种不平等的基础上——他始终是那个给予方、掌控方。
我甚至不确定,他对我,除了欣赏和能力上的认可,有没有那么一点……男女之间的真心。”
安迪听着,脸上没什么表情,但眼神微微闪动。她想起了和乔卫东在金融领域的交锋与合作,想起他偶尔流露出的、超越商业的深刻洞察,想起那次深夜长谈时他罕见的疲惫神情。
她对他,更多是智力上的欣赏和某种同类间的辨识,情感成分很淡,但并非没有。这种被纳入“管理系统”的感觉,同样让她感到微妙的不适。
“也许,”安迪缓缓说,“对他而言,‘真心’可能也是分很多种的。对女儿的疼爱是真的,对合作伙伴的欣赏和支持是真的,对女性的吸引和保护欲也可能是真的。
只是,他的‘真心’储量过于丰富,分配方式也……异于常人。”
这个说法让宋倩和顾佳都愣住了,随即露出一种哭笑不得的表情。这大概是她们听过对乔卫东最奇特,也最精准的描述了。
就在这时,茶室的门被轻轻叩响,然后推开一条缝。
甘敬探进头来,她穿着米白色的羊绒长裙,气质温婉,看到里面的三人,有些歉意地笑了笑:“不好意思,我是不是打扰了?管家说这里可以喝茶……”
“甘敬?进来吧。”顾佳认出她,招手道。她们在之前的艺术活动上有过交集,彼此印象不错。
甘敬走了进来,看到茶案边的三位气场各异的女性,心里明镜似的。
她也是收到邀请函的人之一,也感觉到了今晚的不同寻常。她安静地坐下,接过顾佳递来的茶。
几乎是前后脚,茶室的门又一次被推开。这次是许红豆。
她换上了一身舒适的亚麻质地的长衫长裤,头发编成了松散的辫子,脸上不施粉黛,却干净清新得像洱海的风。她是循着茶香找来的,想找个地方静心,没想到里面已经有人,而且气氛微妙。
“红豆?”顾佳有些惊喜,她通过乔卫东知道许红豆的存在,也看过“有风小院”的一些照片,对这位能让乔卫东在云南驻足的女子很好奇。
许红豆安静地点点头,目光平静地扫过在场四人,没有怯场,也没有过多的热情,只是自然地找了个空位坐下。“这里茶很好。”她轻声说,算是打了招呼。
小小的茶室,此刻聚集了五位女性:理性犀利的安迪,温婉坚韧的顾佳,心思复杂的宋倩,优雅平和的甘敬,清澈通透的许红豆。
她们年龄、背景、性格、与乔卫东的关系模式各不相同,但此刻,却因为同一个男人,同一种微妙的“被管理”和“被聚集”的处境,坐到了一起。
最初的拘谨和隐隐的对峙,在安迪的直白剖析和宋倩、顾佳的坦诚相对后,已经消散大半。甘敬和许红豆的加入,带来了更沉静的气息。
“看来,我们都不太适应这种被‘安排’得明明白白的感觉。”甘敬微笑着,打破了新加入的沉默,“乔先生是个很有能力,也……很有想法的人。”
“何止有想法,”宋倩摇头,“简直是胆大包天。把这么多……人,放在一起。”
“或许他觉得,与其让我们在暗处各自猜测、潜在冲突,不如放到明面上,在他可控的范围内。”
许红豆忽然开口,声音轻柔,却带着一种穿透力,“风聚在一起,要么形成风暴,要么……找到新的流动方向。他可能想当那个引导风向的人。”
这个来自大理的比喻,让其他四人若有所思。
“那我们呢?”顾佳问,“我们是甘心被引导的风,还是……”她没说完。
“我们可以选择不做风。”安迪放下一直没怎么喝的茶,目光锐利,“我们可以选择成为观察者,甚至……成为某种程度上,彼此的理解者和同盟。”
“同盟?”宋倩疑惑。
“针对什么?针对乔卫东吗?”甘敬问。
“不完全是。”安迪摇头,“是针对这种让我们感到不适的、被动的局面。是针对可能出现的、来自其他方面的无谓挑衅或麻烦。比如……”
她想起刚才隐约听到的、关于SpA中心两位女士冲突的汇报,“我们至少可以达成默契,不在这种场合,因为同一个男人,而彼此为难,让外人看了笑话。我们可以保持体面,甚至……互相照应一下。”
这个提议,超出了简单的竞争或嫉妒,上升到了理性合作和自我保护的高度。在座的都是聪明人,立刻明白了其中的利害。
“有道理。”顾佳第一个点头,“无论如何,我们首先是独立的个体,有各自的事业和生活。没必要在这里演什么争风吃醋的戏码。那太掉价了。”
“我同意。”甘敬轻声说,“保持礼貌和距离,专注于活动本身,或许是最好的选择。”
宋倩想了想,也点了点头。她作为前妻,身份特殊,更不希望卷入任何难堪的场面。
许红豆也微微颔首,她本就无意争斗,这种理性的共识符合她的性情。
一种奇妙的、基于理智和共同处境的松散同盟,在这氤氲的茶香中悄然形成。她们并非朋友,未来也可能依然是某种意义上的“情敌”,但在此刻,她们达成了一致:保持体面,避免内耗,静观其变。
安迪举起茶杯,以茶代酒:“那么,为了今晚的平安度过,为了我们各自的清静。”
顾佳、宋倩、甘敬、许红豆相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一丝无奈的苦笑,以及一种“同是天涯沦落人”的微妙共鸣。她们也举起了茶杯。
五只精致的瓷杯,在暖黄的灯光下轻轻碰在一起,发出清脆而克制的声响。没有欢声笑语,只有一种成年人间心照不宣的默契与淡淡的释然。
茶喝完了,距离晚宴开始的时间也越来越近。她们没有再多聊,陆续起身,准备回房做最后的准备。离开茶室时,彼此点了点头,算是告别,也是同盟的确认。
走在回套房的走廊上,宋倩心里那股郁结和不安消散了不少。
她忽然觉得,乔卫东或许算尽了一切,安排了所有,但他大概没算到,这些他试图“管理”的女人们,会以这样一种理性而克制的方式,先一步达成了某种共识。
这场由他主导的“压力测试”,似乎正朝着一个他未曾完全预料的方向,悄然发展。
而真正的风暴,或许不会来自于她们之间的碰撞,而是来自于她们联合起来的、平静而强大的审视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