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骨做轿,髓做帘,新娘哭嫁十八年;莫回头,莫掀帘,回头看见郎君脸——”
江眠“醒”来的时候,最先感知到的不是光,也不是声音,而是重量。
一种沉甸甸的、冰冷而致密的重量,从每一根骨骼的深处透出来,仿佛这具新身体不是由空洞的骨头构成,而是用整座铅山雕刻而成。她尝试移动手指——那五根修长的、暗金色的指骨在昏暗中缓缓收拢,关节处发出细微的、类似玉石摩擦的“咔哒”声,流畅得令人不安。
没有肌肉牵拉的滞涩感,没有神经信号的延迟,意念所至,骨骼即动。太过完美,完美得像一具精心设计的傀儡。
而她就是那根提线。
江眠坐起身。她还在石室里,但这里已经面目全非。墙壁上的蜂窝状孔洞大多坍塌了,碎屑和暗银色粉末铺了满地。百囊婆的灯笼壳碎成几片,里面那颗炸裂的“契约之眼”只剩下一点金色污渍。阿弃存在过的痕迹——那滩暗红色污迹——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黑、干涸、然后化作飞灰,被不知从何而来的微弱气流卷走,一丝不剩。
仿佛这个少年从未存在过。
江眠低下头,看自己的“身体”。暗金色的骨骼在昏暗中泛着幽冷的光泽,关节处的银色规则纹路像呼吸般明灭。胸腔是空的,没有心肺,没有脏器,只有一团悬浮在胸骨中心的、浑浊的透明火焰——那是她自毁后残存、又被某种力量强行聚拢的“火种”核心。火焰外面包裹着一层暗金色的薄膜,薄膜上流淌着细密到极致的符文,那些符文正随着火焰的跳动而变换形态。
她抬起手,用指骨触碰自己的“脸”。没有皮肤,没有血肉,只有光滑的、弧度优美的额骨、颧骨、颌骨。眼窝深陷,里面燃烧着两小簇与胸腔火焰同源的、但颜色更深的浊火。
这是一具骸骨。
一具活着的、会思考的、由混乱火种与谛视者遗骨强行融合而成的骸骨。
江岚的意念在这具新身体里震荡。没有心跳加速,没有冷汗,没有颤抖——这些生理反应都已消失。但一种更深层的、属于存在本质的战栗,正从火种核心向外蔓延。
她成了什么?
怪物?傀儡?还是某种……更古老的东西的容器?
阿弃最后的话在意识里回响:“快逃……它醒了……真正的谛视者……”
“它”是谁?是这截脊椎骨原本的主人?还是骨冢深处更可怕的东西?
江岚强迫自己停止这些无意义的追问。她支撑着站起身,骨骼摩擦发出“喀啦喀啦”的声响,在死寂的石室里格外刺耳。她需要离开这里,去骨冢,找萧寒。这是她唯一的执念,是支撑她自毁火种后意识仍未消散的锚点。
至于这具身体是什么……不重要。
只要能找到他。
她走到裂缝出口。外面的巷道依旧昏暗,记忆光斑稀疏地飘荡。但当江岚迈步走入巷道时,那些光斑忽然全部静止了,然后齐刷刷地“转向”她——如果光斑有方向的话。它们内部的影像扭曲、模糊,发出无声的尖啸,然后像受惊的鱼群般四散逃离。
江岚低头,看见自己骨骼踏过的地方,地面留下浅浅的、冒着细微黑烟的脚印。脚印周围的墙壁,那些蜂窝状孔洞里,正渗出暗红色的、粘稠的液体——和石室墙壁最后渗出的血迹一样。
她在污染环境。
或者说,这具身体的存在本身,就是一种对周围规则的侵蚀。
江岚没有停留,沿着巷道向外走。她需要找到去骨冢的路。阿弃说过那条捷径已经毁了,她得另寻他途。
刚走出“旧货栈区”,前方岔路口传来动静。
几个身影正在低声交谈。他们的形态各异:一个身体由锈蚀齿轮和管线拼凑、头部罩着玻璃罐的“机匠”;一个下半身是蜈蚣状骨节、上半身勉强维持人形的“百足客”;还有一个披着破烂斗篷、面容隐在阴影里的“影行人”。他们围成一圈,中间地上摊着一块发光的皮质地图。
江岚的出现让他们同时噤声。
六只(或多只)眼睛齐刷刷盯过来。机匠头部的玻璃罐里,浑浊液体咕嘟冒泡;百足客的骨节窸窣摩擦;影行人的斗篷无风自动。
死寂持续了三秒。
然后,机匠发出一串尖锐的、类似金属刮擦的“语言”。江岚听懂了——不是通过耳朵(她没有耳朵),而是那些声音振动直接作用于她的骨骼,被规则纹路转译为信息:
“新来的?这模样……啧啧,没见过。”
百足客嘶嘶地说:“骨头……很特别。暗金色。哪弄的?”
影行人没说话,但斗篷下的阴影蔓延开来,试探性地伸向江岚的脚骨。
江岚停下脚步。她需要信息,但不想惹麻烦。她用意念发声,声音直接在三个拾荒者的意识里响起,冰冷、带着骨骼摩擦的回响:“去骨冢,怎么走最快?”
三个拾荒者明显一震。这种直接意识传音需要相当强的精神控制力,在溯影之冢并不常见。
机匠玻璃罐里的液体翻腾得更厉害了:“骨冢?现在去骨冢?你疯了还是刚睡醒?”它的机械臂指向一个方向,“那边,穿过‘哭砂地’,就是油污滩。但最近骨冢不太平,油污怪发疯似的往外涌,百骸林里有些骨头‘醒’得特别快,见活物就扑。好几个老手折在里面了。”
百足客补充:“还有人说,听见髓心洞里有哭声。女人的哭声。断断续续,哭了几十年了,但最近特别清楚。”
影行人终于开口,声音像砂纸磨过骨头:“你不是普通拾荒者。你这身骨头……我在骨头巫师的收藏里见过类似的碎片。他说那叫‘谛视骨’,沾着大因果,碰了要遭天谴的。”
骨头巫师。那个窝棚里泛着幽绿光芒的巫觋。
江岚捕捉到关键信息:“骨头巫师对谛视骨了解多少?”
“谁知道那老怪物了解多少。”机匠嗤笑,“他就爱收集各种邪门骨头,天天神神叨叨的。不过前阵子他确实提过,说骨冢深处有东西‘醒了’,让大家都小心点。我们还以为他吓唬人,结果没几天,油污怪就暴动了。”
江岚沉默。骨头巫师知道些什么。或许该去找他。但在此之前——
“髓心洞的哭声,”她问,“具体从什么时候开始清楚的?”
三个拾荒者对视一眼。影行人说:“大约……七个墟时前。”
七个墟时前,正是江岚在石室里引爆火种、与谛视者遗骨融合的时间。
巧合?
她不信巧合。
“谢了。”江岚用意念说完,转身朝机匠指的方向走去。
“喂!”百足客在后面喊,“你真要去?找死啊?要不要组队?我们正缺个肉盾——呃,骨盾!”
江岚没回头。她的骨骼踏过地面,留下一个个冒着黑烟的脚印,消失在巷道拐角。
三个拾荒者留在原地,沉默了片刻。
机匠玻璃罐里的液体慢慢平静下来:“那骨头……不对劲。我看着它,就像看着一个会走路的‘规则漏洞’。”
百足客的骨节不安地摩擦:“它问髓心洞……该不会就是骨头巫师说的‘那个东西’吧?”
影行人缓缓收回蔓延的阴影,斗篷下传来低沉的声音:“通知其他人。骨冢要出大事了。还有……离那个骨头远点。我感觉得到,它身上有‘债’。很多很多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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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哭砂地”是一片广阔的、灰白色的沙原。沙子细如粉尘,踩上去却不会下陷,反而发出细微的、类似啜泣的呜咽声——这就是地名的由来。据说这里的每一粒砂,都是某个记忆彻底破碎、连光斑都无法形成的意识残渣所化,积年累月,形成了这片死亡的记忆之海。
江岚走在沙原上。她的骨骼脚印依旧冒着黑烟,但沙子的呜咽声在她靠近时会骤然停止,等她走过一段距离后,才又怯怯地响起,仿佛在躲避什么可怕的东西。
沙原尽头,天光(如果那算天光)陡然暗了下来。一片望不到边的、粘稠的黑色油污滩出现在眼前。油污表面缓慢蠕动着,鼓起一个个气泡,气泡炸开时喷出带着刺鼻酸腐味的黑烟。滩涂中零星矗立着一些半埋的骨骼,大多已被油污腐蚀得千疮百孔。
这就是油污滩。阿弃受伤的地方。
江岚站在滩边,观察。油污的蠕动有明显的规律性:某些区域的波动更剧烈,下方隐约可见粗大的、如同触须般的阴影游过。那就是油污怪。
她需要穿过这片滩涂,才能到达百骸林。
直接走过去?油污的腐蚀性不明,但看着就不善。阿弃说过,油污怪的触须有毒,能侵蚀活体。她现在是骨头,但谁知道这具暗金骨骼抗腐蚀性如何?
江岚蹲下身,捡起一块被油污半浸的普通碎骨,扔进前方的油污里。
“嗤——”
碎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黑、软化、最后溶解成一滩黑水,融入油污中。
腐蚀性极强。
江岚起身,思索。她的火种或许能烧穿油污,但消耗会很大。而且油污怪是活物,数量未知……
正想着,前方油污忽然剧烈翻涌!
十几条粗大的、滑腻的黑色触须破开油面,高高扬起,每一条触须的顶端都裂开一张布满环形利齿的嘴,发出无声的、但直刺意识的尖啸!触须们同时锁定江岚,猛地扑来!
江岚后退半步,胸腔的火种瞬间催动。暗金骨骼上的银色纹路亮起,她抬起右手,五根指骨张开——
一道浑浊的、半透明中夹杂暗金丝线的火焰从掌心喷薄而出!
不是之前陶俑身体那种微弱的火线,而是一道火柱,粗如人臂,炽烈狂乱!火焰所过之处,空气扭曲,规则紊乱,连空间都仿佛被烧出了皱褶!
最先扑到的三条触须撞进火柱,连惨叫都没发出,就被直接气化!后面的触须惊恐地想要退缩,但火焰如活物般蔓延过去,缠绕、焚烧!油污表面燃起一片熊熊大火,黑烟滚滚,那些触须在火中疯狂扭动,迅速碳化、碎裂!
短短三息,十几条触须全灭。
火焰收回掌心。江岚低头看自己的手骨。刚才那一击,消耗了大约十分之一的火种能量。威力远超预期,但消耗也大。
而且……她感觉到,火焰中那股“混乱”的属性,似乎增强了。以前只是“错误”,现在多了一种……贪婪?火焰在焚烧触须时,不仅烧毁物质,还攫取了触须中某种微弱的“规则片段”,融入了自身。
这具身体在自行进化?还是谛视者遗骨的本能?
油污滩暂时平静了。火焰烧过的地方,油污被清出一条约三米宽、数十米长的通道,通道两侧的油污不敢靠近,仿佛惧怕残留的混乱气息。
江岚迈步走上通道。骨骼踩在烧焦的油污硬壳上,发出“咔嚓咔嚓”的脆响。她快速穿过滩涂,抵达对岸。
眼前景象骤变。
百骸林。
无数骸骨堆积而成的“森林”。大的骨头如山丘,小的如灌木,各种形态、各种生物的骨骼交错层叠,形成迷宫般的结构。骨头的颜色也五花八门:灰白、暗黄、锈红、靛蓝……有些骨头上还附着未散尽的荧光,有些则缠绕着藤蔓状的黑色脉络。
林中死寂。连风都没有。
江岚踏进骨林。她的出现再次引发了异常:靠近她的骨头,无论原本是什么颜色,都在缓慢地变暗,表面浮现出细微的黑色裂纹。而那些缠绕骨头的黑色脉络,则像遇到天敌般迅速收缩、躲藏。
她成了这些骨头的“毒药”。
江岚没理会这些变化,专注寻找路径。阿弃说过,百骸林深处有通往髓心洞的天然隧道。但林子里岔路极多,容易迷失。
她走了一段,忽然停下。
前方一堆肋骨形成的拱门下,坐着一个人。
一个老人。
穿着破烂的、打满补丁的灰布长衫,头发花白稀疏,用一根骨簪草草束着。他背对江岚,面前摆着一个小火堆,火堆上架着一个陶罐,罐子里煮着什么东西,咕嘟咕嘟冒着泡,散发出一种奇异的、既像草药又像腐肉的混合气味。
老人手里拿着一根细长的腿骨,正用骨尖在沙地上画着什么图案。
江岚警惕起来。能在百骸林深处安然煮东西的老人,绝不简单。
她正要绕行,老人却头也不回地开口了,声音沙哑苍老,像两块糙石摩擦:
“来了就坐吧。走了这么久,不累么?”
江岚没动:“你是谁?”
“守林的。”老人依旧没回头,“也叫……看坟的。这片百骸林,还有后面那个髓心洞,算起来都是我的责任田。”
守林人?看坟人?
江岚想起陶老提过的,骨冢有“守墓人”的传说。据说是个活了不知多少年头的老怪物,平时不见踪影,只在骨冢出现大问题时才会现身。
“你是守墓人?”
“叫什么都行。”老人用腿骨搅了搅陶罐里的东西,“反正就是看着这些骨头,别让它们乱跑,也别让外人乱挖。”他顿了顿,“不过最近不太平,有些骨头不听话了,总想往髓心洞里钻。还有些外人,也不听话,总想往髓心洞里钻。”
他慢慢转过头。
江岚看到了他的脸。
那是一张布满深深皱纹、如同干裂土地般的脸。但诡异的是,老人的眼睛——没有瞳孔,整个眼眶里是两团缓慢旋转的灰白色漩涡,漩涡深处隐约有细小的骸骨影像沉浮。
盲眼,却能“看”。
“比如你。”灰白漩涡“盯”着江岚,“一身谛视骨,却裹着混乱火。怪胎中的怪胎。你来骨冢找什么?”
江岚沉默片刻:“找一个人。”
“活人死人都没有。”老人转回头,继续搅动陶罐,“这里只有骨头,和快要变成骨头的东西。”
“他叫萧寒。可能……在髓心洞。”
老人搅动的手停了。
陶罐里的咕嘟声忽然变得很响。
“萧寒。”老人重复这个名字,语气古怪,“哪个萧?哪个寒?”
“萧瑟的萧,寒冷的寒。”
老人忽然笑起来,笑声干涩难听:“萧寒……萧寒……原来是他。怪不得,怪不得髓心洞最近闹得这么凶。”
江岚的骨指猛地收紧:“你认识他?”
“认识?谈不上。”老人用腿骨在地上划了一道深深的沟,“但我看守这片骨头坟场三百年,来来去去的人啊鬼啊见多了。三百年前,有个年轻人来过,也叫萧寒。他说要进髓心洞找‘真相’。我劝他别去,他不听。进去了,再没出来。”
三百年?
萧寒来渊层不过几十年。时间对不上。
“不是同一个人。”江岚说。
“是不是,谁说得准呢?”老人慢悠悠地说,“时间在这里不是直的。髓心洞那地方,吞了太多执念,太多记忆,早就成了个时间淤积的泥潭。进去的人,可能去到过去,也可能撞见未来,还可能……卡在某个循环里,出不来。”
他舀起一勺陶罐里的糊状物,吹了吹,喝了一口,咂咂嘴:“那年轻人进去前,留了句话,托我如果以后见到一个‘执着到疯的女人’,就转告她。”
江岚胸腔的火种骤然一缩。
“什么话?”
老人抬起灰白的漩涡眼:“他说:‘告诉她,别来找我。我在做的这件事,必须我一个人完成。’”
江岚的骨骼僵住了。
必须一个人完成的事?什么事?萧寒在髓心洞里做什么?
“还有呢?”她的意念变得尖锐。
“还有?”老人想了想,“哦,他还说:‘如果她已经来了,就让她回去。如果她不肯回去……就告诉她,真相会吃人。’”
真相会吃人。
江岚咀嚼着这句话。萧寒到底发现了什么?他在追寻什么真相?以至于要独自进入髓心洞,并留下这样警告?
“髓心洞怎么进?”她问。
老人叹了口气:“你这女娃,怎么不听劝呢?”他用腿骨指了指骨林深处,“一直往西,骨头颜色会渐渐变成暗红色,像浸了血。走到头,有一个向下的裂口,那就是髓心洞的入口。但我话说在前头——”
他放下腿骨,灰白漩涡直直“看”着江岚:
“第一,洞口有‘门’。不是什么实体门,是规则门。只有执念足够深、深到能扭曲现实的人,才能推开。你这身混乱火,执念肯定是够的。”
“第二,进去之后,你会看到很多东西。真的假的,过去的未来的,你自己的别人的。记住,别信眼睛,信骨头。”
“第三,如果听到女人哭声,立刻闭眼——虽然你现在没眼睛——封闭感知,往反方向跑。那是‘骨嫁娘’在选新郎。被选中的,会成为她哭嫁队伍里的一具新骨头。”
“骨嫁娘?”江岚想起开头那段童谣。
“骨头坟场里滋生的集体执念。”老人语气平淡,像在说天气,“古时候有些地方有风俗,未婚横死的女子,要用冥婚配个死郎君,才能安息。后来世道乱了,死的人太多,冥婚也顾不过来,那些无人认领的女尸执念不散,聚在一块儿,就成了‘骨嫁娘’。她们在等新郎,等了几百年了。你这身骨头不错,暗金色,稀罕货,她们会喜欢的。”
江岚记下这些信息:“还有吗?”
“最后一点。”老人端起陶罐,把剩下的糊状物一饮而尽,擦了擦嘴,“如果你在里面见到那个叫萧寒的年轻人……记得看看他的眼睛。”
“眼睛?”
“看看他的眼睛里,还有没有‘人’该有的光。”老人站起身,佝偻着背,开始收拾火堆,“如果没了,就别救了。救出来,也不是你要的那个了。”
说完,他拎起陶罐和腿骨,蹒跚着走向骨林深处,很快消失在堆积如山的骸骨后面。
江岚站在原地,骨手紧握。
萧寒的眼睛……
她想起最后一次见到他,在现实世界那个雨夜。他的眼睛是深褐色的,看人时很专注,像要把对方刻进瞳孔里。后来他失踪前那段日子,眼神开始飘忽,总像在看着很远的地方,问她一些奇怪的问题:“江眠,你说如果时间可以折叠,一个人能不能同时出现在两个地方?”“如果记忆是假的,那靠记忆维系的爱,是真的吗?”
那时候她以为他只是压力大,胡思乱想。
现在想来,或许他早已察觉了什么,触碰了什么。
江岚转身,朝西走去。
越往西,骨头的颜色果然越深。灰白变成暗黄,暗黄变成锈红,锈红又渐渐染上一层黏腻的、仿佛刚凝固的血液般的暗红色。这些暗红色的骨头温度更高,摸上去有轻微的搏动感,像还有生命。
骨林也开始“活”过来。
不是骨头醒来的那种活,而是环境本身在变化。堆积的骸骨自动移位,让出或堵死通路;地面渗出更多暗红液体,汇聚成细小的溪流,朝西流淌;空气中弥漫开浓重的铁锈味和……隐约的脂粉香气?
两种矛盾的气味混杂,令人作呕。
江岚加快脚步。她的骨骼踏过暗红溪流,溪流会短暂地“避开”,等她走过才重新合拢。周围的骨头里开始传出细碎的声音:窃窃私语,低声啜泣,偶尔还有一声尖笑。
她无视这些,专注前行。
终于,骨林到了尽头。
前方是一片突兀的空地,空地中央,大地裂开一道口子。
那裂口宽约三丈,长不知几许,边缘参差不齐,像是被巨兽撕咬出来的伤口。裂口内一片漆黑,但那黑暗不是静止的,而是在缓慢旋转,形成一个深不见底的漩涡。漩涡深处,有细微的光点明灭,像遥远的星辰,又像……眼睛。
这就是髓心洞入口。
江岚站在裂口边缘,低头“看”着漩涡。她胸腔的火种在剧烈跳动,传递来强烈的渴望和……恐惧?渴望进去,恐惧进去。两种情绪交织,让她的骨骼微微颤抖。
她想起守林老人的话:只有执念足够深的人,才能推开规则门。
她的执念是什么?
是萧寒。是找到他,救他,让他活着。
但更深层呢?
江岚忽然不敢细想。她怕挖出连自己都不认识的真相。
她迈出一步,踏入裂口。
没有坠落感。漩涡的黑暗包裹上来,粘稠、冰冷,像沉入沥青海。周围的骨林、空地、光线全部消失,只剩下纯粹的、压迫性的黑暗。
黑暗中开始浮现影像。
不是眼睛看到的,是直接印在意识里的。
她看见萧寒。
年轻的萧寒,穿着白衬衫,坐在图书馆靠窗的位置,阳光落在他侧脸上,他抬头对她笑,说:“江眠,这道题你会吗?”
场景切换。
雨夜的巷子,萧寒浑身湿透,手里拿着一本笔记,眼神狂热:“我找到了!江眠!我找到进入‘缝隙’的方法了!那些传说都是真的!”
再切换。
昏暗的房间,萧寒在墙上画满复杂的符号,他回过头,眼睛布满血丝,声音嘶哑:“他们在追我。他们知道我知道了。江眠,如果我消失了,别找我。忘记我。”
最后一个画面:一道深渊边缘,萧寒纵身跃下,回头看了她一眼。那眼神复杂到极致——有决绝,有歉疚,有解脱,还有……一丝诡异的期待?
然后他消失在黑暗里。
影像碎裂。
江岚感觉自己在“下沉”。不是物理下沉,是时间的下沉。她穿过一层层记忆的淤积——不只是萧寒的,还有无数陌生人的:战士战死前的嘶吼,母亲失去孩子的哀嚎,学者发现真理时的狂喜,罪人忏悔时的痛哭……
所有的执念、所有的记忆碎片,都沉淀在这里,形成这片意识的泥沼。
她越沉越深。
忽然,声音传来。
哭声。
女人的哭声。
不是一个人,是无数个女人的哭声叠在一起,凄厉、哀婉、绵长,带着某种诡异的韵律,像在唱一首古老的挽歌。
哭声从下方传来,越来越近。
江岚想闭眼,但她没有眼睛。她试图封闭感知,但哭声直接穿透意识防御,钻进火种核心!
“郎君啊——郎君——”
“十八年等——等不来——”
“骨做轿——髓做帘——”
“今日出嫁——黄泉边——”
是那段童谣!但被唱了出来,带着哭腔,每个字都像浸着血泪!
江岚感觉自己的骨骼开始不受控制地发冷。不是温度降低,是一种“存在意义”上的冷,仿佛她正在被某种规则同化,要变成这哭嫁队伍里的一具傀儡。
她拼命催动火种,混乱火焰在胸腔燃烧,抵抗着哭声的侵蚀。
但哭声越来越响,越来越近!
黑暗的下方,开始浮现光影。
一顶轿子。
骨头做的轿子,惨白惨白,轿帘是半透明的、流动的骨髓色。轿子由四具骷髅抬着,骷髅们穿着破烂的红衣,动作僵硬而整齐。
轿子后面,跟着长长的队伍。全都是骷髅,穿着各式各样的嫁衣,有的完整,有的破烂,有的甚至只是几片红布挂在骨头上。它们无声地走着,眼眶里燃烧着幽绿色的磷火。
而在轿子前方,领路的——
是一个活人。
一个穿着旧式长衫的男人,背对着江岚,手里提着一盏白灯笼。灯笼的光是惨白的,照亮他小半边侧脸。
江岚的骨骼骤然僵住。
那个侧脸……
萧寒。
是萧寒。
他提着灯笼,低着头,机械地走着,为那顶骨轿领路。他的眼睛是睁着的,但瞳孔里没有光,只有两潭死寂的黑暗。
“萧寒——!”江岚的意念尖叫着冲出去。
领路的男人毫无反应,依旧机械地走着。
轿子里却传来一声轻笑。
轻飘飘的,带着少女的娇羞,却又冰冷刺骨。
轿帘被一只白骨手轻轻掀开一角。
帘后,是一张脸。
一张美得惊心动魄、却也诡异到极致的脸。
皮肤是死人的青白色,嘴唇涂着鲜艳如血的口红,眼睛大而空洞,睫毛又长又翘。她头上戴着凤冠,珠翠摇曳。但往下看——脖子以下,全是森森白骨。那白骨胸腔里,塞着一团不断蠕动、发出啜泣声的暗红色肉块。
“骨嫁娘”看着江岚,笑了:
“新娘子来了?”
“正好,缺个伴娘。”
她伸出白骨手,朝江岚轻轻一招。
一股无法抗拒的力量攫住了江岚的骨骼,拖着她朝轿子飞去!
江岚疯狂挣扎,混乱火焰喷薄而出,烧向骨嫁娘!火焰击中轿子,白骨轿身被烧得“滋滋”作响,但骨嫁娘只是咯咯笑着,胸腔里的肉块蠕动得更快了:
“好烈的火……好深的执念……”
“你也是等郎君等疯了的吧?”
“来,姐姐教你——”
“怎么把郎君……”
“永远留在身边。”
江岚感觉自己的意识在被撕扯。骨嫁娘的歌声、哭声、笑声混在一起,形成强大的精神污染,要粉碎她的意志,把她变成哭嫁队伍里的一具行尸走骨。
不行……不能这样……
她还要找萧寒……还要救他……
混乱火焰在绝望中爆发到极致!江岚的暗金骨骼骤然亮起刺眼的光芒,银色规则纹路如同活蛇般游走,她仰起头,发出无声的、却震颤整个意识空间的尖啸——
“滚开——!”
火焰炸开!
骨轿被掀翻!抬轿的骷髅四散崩碎!哭嫁队伍的骷髅们尖啸着后退!
骨嫁娘脸上的笑容消失了。她冷冷地看着江岚,白骨手按在胸腔的肉块上:
“敬酒不吃……”
“那就——”
肉块猛地炸开!
无数暗红色的、带着粘液的触须喷射而出,缠向江岚!每一条触须顶端都裂开一张嘴,发出婴儿啼哭般的尖啸!
江岚挥动骨手,火焰如刀斩断触须!但触须太多了,源源不断!她的骨骼被缠住,火焰被压制,意识开始模糊……
就在这时——
“够了。”
一个平静的、熟悉的男声响起。
江岚猛地一震。
触须的攻势停了。
骨嫁娘的表情僵住,然后缓缓转头,看向声音来源。
江岚也看过去。
是那个提灯笼的男人。
萧寒。
他不知何时转过了身,正面无表情地看着这一切。灯笼的白光映着他苍白的脸,那双死寂的眼睛里,终于有了一点波动。
他看着江岚,看了很久。
然后,他轻声说:
“江眠。”
“你不该来的。”
“因为……”
他举起灯笼,照亮自己的脸,也照亮他身后——
那深不见底的黑暗里,密密麻麻的,悬浮着无数具骸骨。
每一具骸骨,都长着和萧寒一模一样的脸。
“这里没有你要救的萧寒。”
真正的萧寒,或者说,其中一具骸骨,缓缓张开颌骨,发出空洞的、无数声音叠合的回响:
“这里只有……”
“三百年来……”
“不断跳进这个洞……”
“不断重复同一段人生……”
“不断寻找同一个真相……”
“然后不断死去的……”
“我。”
江岚的火焰,熄灭了。
不是被压制。
是信念,崩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