慧明的话,让我顿生新的危机感。
变数,太多了。
我忍不住再次看向了那个瑟瑟发抖的掌事。
在暗卫的世界里,只有死人不会说谎,只有白纸黑字不会变卦。
人的记忆,是最不可靠的东西。
恐惧会篡改它,时间会模糊它,酷刑会扭曲它。
让他们带着这么一个随时可能吓破胆、甚至随时可能暴毙的“活人”回京,作为证据,这不算完成任务。
“不行。”
这两个字在我胸腔里撞击,最终冲出了喉咙。
正准备向前走的林昭动作一顿,转过头来看着我。
“玉奴,你说什么?”何琰也走了过来。
我的目光越过他们,死死盯着远处那座正在封锁的屏城。
“我不能走。”
我沉声道,声音里没有丝毫商量的余地。
“我要回去。去取真正的账本。”
我想起了临走时听到的那声呼哨。
它提醒着我作为暗卫完成任务的标准。
我的任务,是查清乌沉木的运输路线,拿到“证据”。
目前看来,任务未算完成。
暗卫的信条里,没有“差不多”,只有“绝对”。
我转过身。
“站住!”
一声厉喝响起,是林昭。
一只手猛地抓住了我的手腕。
那只手因为刚才的剧烈奔跑还在微微颤抖。
但此刻的力道却大得出奇,仿佛要把我的骨头捏碎。
我诧异地回头。
林昭死死地盯着我,他脸上的泪痕未干,神情却严肃得像个陌生人。
往日那个嬉皮笑脸的表情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带着凝重的锋利。
“你疯了吗?”他压低了声音,语速极快。
“现在的屏城就是个铁桶,是个死局!
刚才我们能出来,是因为那是绝境逢生,是因为允修阿兄的奇兵天降!
现在雍王府已经反应过来了,全城戒严,你现在回去,就是自投罗网!”
“那又如何?”
我的眼神平静。
“那是我的任务。我的命本来就是用来博取胜算的。”
我说着,手腕一翻,试图挣脱他的钳制。
“谁说证据不足?!”
林昭没有松手,反而更进一步,逼视着我的眼睛,斩钉截铁地低吼道。
“证据已经够了!足够了!”
“一个被吓破胆的人?”我冷笑一声,指了指那个缩在树下的掌事。
“这就够了?”
“玉奴,你不懂。”
林昭深吸一口气。
眼中的光芒闪烁不定,像是在计算着朝堂之上那些看不见的刀光剑影。
“你相信我,不是所有一般人理解的证据才是证据。
在京师,在那个位置上,关键不在于手里拿着什么,而在于怎么用它!
看证据的人是谁?是陛下!陛下想看什么,我们就给他看什么!”
我愣了一下。
林昭的语速极快,带着一种令人信服的笃定。
“我们此行的任务,是摸清乌沉木的运输路线,我们做到了;
是确认西境有乌沉木,我们确认了。
至于账本……哼,真的账本固然好,但一个活着的、能说话的、在瑶玉楼待了几十年的掌事,远比一本冷冰冰的账册更有用!账册可以造假,可以说是栽赃,但人……人是可以审的,是可以当着文武百官的面,一点点把雍王府的烂疮疤揭开的!”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旁边的何琰,又落在那个正安静站在一旁、双手合十的小和尚慧明身上。
“而且,我和何琰,也是证据。
我们亲眼所见,亲身经历。我们被追杀,被围困,这就是雍王府心虚的最大铁证!”
林昭的手指微微用力,指节泛白。
“还有慧明……他也是证据。”
我顺着他的目光看向慧明。
那个有着一双清澈透亮眸子的小和尚,此刻正静静地看着我们。
“神通……也能作为证据吗?”我淡然问??。
在我的认知里,神鬼之说虽然在这个时代盛行,但要作为扳倒一位藩王的证据,未免太过儿戏。
“你不懂,在某些时候,天意比律法更有用。”
林昭嘴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弧度,那笑容里带着几分狡黠,几分冷酷。
“慧明师傅的存在,就是一个信号。陛下信天意和神佛,整个京师的贵人们都信这个。
当‘天意’和‘人证’站在一起的时候,那本所谓的死账本,反而成了次要的东西。”
我看着林昭。
此刻的他,不再是那个会在绝境中崩溃痛哭的少年,而是一个真正的谋士,一个懂得如何操纵人心、利用局势的权谋家。
“我无法向你解释得很清楚,我可以如何用它,但是请你相信我。”
林昭的声音放软了一些,但语气中的坚定却丝毫未减。
“我是刚才哭了一顿,把脑子里的水都哭干了,反而越哭就越明白了。
所有的证据都已在我手上,慧明说得没错,此行大吉,此事顺利!”
“你现在就和我们一起走,我们回京师,你回陵海城复命。
我们还可以同行一段路,确保那个‘活账本’的安全。”
林昭死死盯着我,一字一顿地说道:
“屏城,你绝不能回去了!知道吗?玉奴!我绝不会让你回去送死!”
我心中微微一动,那种不顾一切想要返回的冲动,被他的这番话生生压了下去。
但我仍有疑虑,脚步迟疑。
就在这时,又一道身影出现。
是何琰。
他并没有像林昭那样长篇大论,也没有用什么权谋之术来劝说我。
他只是站在那里,如同一座山岳,挡住了我看向屏城的所有视线。
“林昭说得对。”何琰的声音透着果决。
“玉奴,你虽然身手了得,但并非不死之身。
刚才突围时,我观雍王府的府兵调度,已有章法。
现在城门已闭,四方合围,你此时回去,除了多送一条性命,毫无意义。”
我看着他们二人。
他们二人都深谙京师的权谋。
在他们身后,是那个神秘莫测的小和尚慧明。
还有那个虽然瑟缩但确实活着的掌事。
也许,林昭是对的。
在这个权力的棋盘上,我只是一枚冲锋陷阵的卒子。
但他和何琰、三郎君,才是那个执棋的人,或离执棋人更近的人。
他们看到的局,比我看到的更大,更远。
我慢慢松开了他们的手,掌心的冷汗被风一吹,凉意沁骨。
“我会给三郎手书一封。”
林昭见我松动,立刻趁热打铁,语气急促而诚恳。
“你可以拿回去交差,把这里发生的一切,把我的判断,原原本本告诉他。
他一看就会懂的!如果他怪罪,所有的责任,我林昭一人承担!”
我盯着林昭那双布满血丝却异常明亮的眼睛,沉默了。
权谋算计,朝堂人心,这些确实不是我更擅长的本事。
我的刀很快,能斩断敌人的喉咙,却斩不断那些盘根错节的利益纠葛。
既然我的任务是为了给执棋者提供胜算,那么此刻,或许相信另一位棋手的判断,才是最理智的选择。
更何况,屏城上空的阴云已聚,若是孤注一掷地回头,一旦我折在里面,不仅之前的努力付诸东流,甚至可能因为我,给三郎君带来更大的麻烦。
匹夫之勇,在死局面前,最为廉价。
“好。”
这个字吐出的瞬间,一直紧绷在脊背的那根弦仿佛终于断了。
何琰见状,并未多言,只是一挥手,低喝一声:“走!”
他身形一动,率先向着远离屏城的方向掠去。
林昭似乎仍有些不放心,并没有立刻跟上,而是依旧守在我身侧。
他在确认我是否真的打消了那个疯狂的念头。
那个“活账本”已被塞进了一辆简陋的马车里,四周布满了何家的精锐死士。
我最后看了一眼屏城的方向。
轻轻吐出了一声:“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