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遐站在几米开外，静静观察着眼前的冲突。
几个高大的藏族汉子正与一群汉族游客激烈争吵。听了个大概，是游客们原本想租马进行“巴马来乡一日游”，询价后觉得一天八百太贵，决定不租了。马主们却不答应，言语间带上了威胁和谩骂。
游客明显来自江浙一带，男女都有，用带着口音的普通话嗲凶嗲凶地回击。一个男游客忍不住骂了句：“你们是土匪吗？”
多吉拨开人群上前，对那男游客安抚道：“这位大哥，藏族同胞没有土匪。您放心，这事我来处理。”说完，他转向那群马主，一口流利的藏语脱口而出，语速很快，旁人听不懂具体内容。
郑遐心想，刁民哪里都有，但本地干部还是明事理的。多吉这态度，懂得维护景区形象，以后的工作有他配合就好。
然而，形势急转直下。多吉与马主们交涉了不到两分钟，一个身材魁梧、脸庞宽厚的藏族汉子突然一把揪住多吉的衣襟，高声吼了一句：“阔以噶——！”
霎时间，几只拳头高高扬起，劈头盖脸朝多吉砸去。
多吉双手胡乱挥舞，“哎哟哎哟”叫着连连后退。那高大汉子却猛地冲上前，照着他腹部狠狠踹了一脚。多吉痛呼一声，踉跄着跌坐在地。
郑遐和周校长等人俱是一惊。郑遐一时忘了自己正受高反折磨，紧赶两步冲上前喝道：“住手！”
这一声大喝牵动胸腔，他顿时感到一阵缺氧的眩晕，眼前发黑。
三个藏族汉子的目光瞬间钉在他身上。那宽脸膛的汉子盯着郑遐，又吼出那句：“阔以噶——！”
郑遐尚未反应过来，眼前已被纷乱的拳脚影子笼罩。他本能想后撤步护住头脸，奈何高反之下四肢虚软无力。人还没退开，头上脸上已接连挨了好几下。
“砰”的一拳正中鼻梁，郑遐只觉酸痛直冲脑门，眼前金星乱冒，软软瘫倒在地。
马主们围上来，对着他和多吉又是一阵踢打，嘴里叽里咕噜地吆喝着。
游客们惊呼起来：“打人啦！报警啊！”
行凶的马主们朝游客骂了几句粗话，翻身跃上马背，扬鞭策马，顷刻间跑得无影无踪。
周校长和钟家良气喘吁吁地挪过来，搀扶起狼狈不堪的多吉和郑遐。
钟家良扶郑遐坐起。郑遐眼角乌青，鼻血长流，满脸尘灰。多吉也好不到哪儿去，嘴唇肿得老高。
这是郑遐人生头一回挨揍，又是在高反最难受的时候。几拳几脚下来，只觉得内脏翻江倒海，脸色煞白，坐在地上胸膛剧烈起伏，喘得像个破风箱。
三四个游客立马围上来，七手八脚帮他和多吉塞上氧气罩。
多吉晕头晕脑地道：“我没事，我不用。郑副乡长，没事吧？”
郑遐还在猛喘气、吸氧，勉强摇了摇头。
多吉吓得脸都白了：“啊？不行啦？”
钟家良忙解释：“不是，多吉主任，郑副乡长的意思是，他没事。”
“噢……”多吉稍稍松了口气。
游客们这才弄明白，挨打的两位居然是本地干部，一位是主任，一位是副乡长。一位女游客感慨道：“巴马来这边的马匪是坏，但干部真是好样的。”
“是啊是啊，”其他游客纷纷附和，“干部为咱们游客挨打，太尽责了。”
“是我们管理不到位，请各位多包涵。”多吉忍着痛，努力把话说得清晰一点，“大家放心，我们巴马来的藏民绝大多数都很淳朴，只是极少数害群之马。回去后我们一定严肃处理，严厉整顿旅游秩序，巴马来乡依旧欢迎大家来旅游。”
说完，他扭头问郑遐：“郑副乡长，我讲得对不对？”
郑遐喘着粗气，从氧气罩里艰难挤出两个字：“对……对！欢迎……”
……
消息传回乡里，巴桑乡长和从书记气得鼻子都歪了。援藏干部还没正式上任就在景区挨了打，这让他们如何向地委行署交代？
乡卫生院里，郑遐躺在病床上输液——挨打的疼痛尚能忍受，真正折磨他的仍是高原反应。
卫生院主治医师兼院长钟家良当天便进入角色，第一位病人正是他的援藏战友。
巴桑乡长和从书记亲自前来慰问。
“郑副乡长，真对不起，让你受罪了。”巴桑乡长满是歉意。
从书记则表态：“我已经让乡派出所去抓人了。你放心，这些刁民，一定依法严肃处理。”
郑遐声音还有些虚弱：“谢谢领导关心。我没事，休息一下就好。”
巴桑乡长转头叮嘱多吉：“这几天你好好陪郑副乡长，他的首要任务是休息，恢复身体。”
“是，请领导放心。”多吉连忙应下。
从书记也道：“对，身体是第一位的，工作先不急！”
……
郑遐昏昏沉沉睡了一整天。
第二天，阳光穿透窗帘，一名藏族小护士“哗啦”一声将帘子拉开。窗外，湛蓝的天空如水洗过一般澄澈，微风拂来，郑遐顿觉精神一爽。
小护士朝他露出洁白的牙齿，笑着问：“郑副乡长，您好点了吗？”
此刻，郑遐胸口那块沉闷的巨石仿佛已悄然卸去，高原反应神奇地消退了大半，只觉身轻体健。
“好多了，谢谢。”
钟家良从门外走进来：“郑副乡长，刚测了血红细胞，基本恢复正常了。”
郑遐点点头：“多谢。”
钟家良关切地提醒：“以后在这里工作，一定要注意安全。这地方……民风彪悍啊。”
郑遐微微一笑：“会的。”
郑副乡长暗想，援藏前领导三令五申要求注意民族政策，也不晓得本地政策究竟是个什么执法尺度。估计这顿打算是白挨了。
巴马来乡目前欠缺的应该是旅游管理处罚制度约束，万事开头难。要从根本上解决问题，还得从制度着手。看来，巴马来乡目前这方面还是一片空白，还有许多工作要做哇！
……
多吉开车接郑遐正式赴任，驶入乡政府大院。
巴桑乡长和从书记热情接待了他，开了个迟来的小型欢迎会。会上安排了宿舍、办公室和小食堂，并将领导班子成员一一介绍。
本地干部汉藏比例基本各半，还有一位蒙古族干部。副乡长仁次旺杰、党委委员兼人大主席叶聪华、办公室主任李平……郑遐一时难以全记住，只能慢慢熟悉。
巴桑乡长在会上明确，郑遐分管巴马来乡的文旅和招商引资，由办公室副主任多吉全程对接配合，做为郑副乡长的主要助手。
乡政府条件不错，都是新建的水泥钢筋建筑，方正的小院子里矗立着三幢小楼：一幢是办公和群众接待大厅，一幢是党群活动中心和会议室，另一幢则是干部职工宿舍和食堂。汉族干部有自己的小食堂，生活上有基本保障。
办公室主任李平说，乡政府也是海门市上一任团队援建的。
院里停着一辆北京吉普和两辆奇瑞、吉利SUV，算是乡里的交通工具。
郑遐问李平：“这些车也是海门捐助的吗？”
李平笑道：“当然。谁让海门是发达地区呢？早些年筹建乡政府时，干部们都骑摩托车或藏马。”
正说着，乡派出所所长从院子里大步走来，老远便高声喊道：“郑副乡长在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