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建新当然清楚坐在对面的是谁,更明白此人背后的分量——即便郑遐只是个副科级。
他殷勤地递过一杯茶,脸上堆着歉意的笑:“郑副主任,你看,我局里这些烂摊子还劳你费心,老哥我心里真是过意不去。”
郑遐心下暗哂:这家伙倒是会攀关系,一开口就自称“老哥”。
“我从丁县长那儿回来,昨天谈了一下午,该说的难处我都说了。我是去年邓书记在任时才……”
“毛局长,这些不必提。”郑遐直接截断话头,“督察室只对绩效数据负责。你还是说说,接下来具体怎么整改。”
军人出身的敏锐让郑遐瞬间抓住核心——他没心思听这些铺垫。
毛建新怔了怔。这位郑副主任像把薄刃小刀,精准无误地挑破他的脓疮。
“这个……”他低下头,吐出的烟雾徐徐爬上额际,“郑副主任,办公室里谈工作……不太方便。要不,下班后找个地方坐坐?”
郑遐觉得好笑:办公室难道不是谈工作的地方?
见郑遐神色不解,毛建新连忙解释:“我这儿白天人来人往,静不下心,思路也打不开……真不是推脱。”
郑遐明白了——这是要挪到酒桌上谈。
毛建新朝门外瞟了一眼,压低声音:“主要有些事,白天在这儿谈……确实不方便。”
郑遐正要开口,敲门声响起。
“进来。”毛建新扬声道。
一个中年干部拿着文件走进来,看见郑遐便笑:“郑副主任在啊,没打扰吧?”
“你们忙。”郑遐点点头。
“什么事?”毛建新问。
“局长,这是年度文旅节庆和体育赛事的实施方案,去年定的框架,县财政局打回来了,说预算超标,要求重新议定上报。”
毛建新的脸立刻沉了下来:“不是早就成稿报了吗?”
“是,但财政那边没通过。”
“……先放这儿吧。”毛建新挥挥手。
门重新关上后,毛建新整张脸都垮了下来,苦笑着对郑遐说:“看见了吧?墙倒众人推。这节骨眼上,谁不来踩我招商旅游局两脚都像对不起党国……”
郑遐皱皱眉,毛建新此刻的神情确实像党国溃兵,很有些狼狈。
“那今天先这样。”郑遐起身,“会上点出的问题,你们内部先拿出个整改思路。有方向了再找我,我帮你看看。”
毛建新连声应好。
首次上门督导就碰了个软钉子,郑遐心里并不痛快。但毛建新言辞间那份欲言又止,似乎真有难处。好在整改期限有半年,且看他下一步如何动作吧。
……
回县政府自己的办公室,经过赵立坚的房间,被赵立坚叫住喝茶。副主任杜晓燕也在。
杜晓燕分管县长热线,她那里向来是八卦集散中心。她经常带来的奇闻轶事,总能给沉闷的机关添些笑料——比如,有市民投诉,县里高考正好赶上台风天气,影响孩子正常发挥,该市民强烈要求重新组织高考;还有个结巴打电话,投诉楼下烧烤店长期扰民,结结巴巴说了半个小时说不清楚,把接电话的小妹都急哭了;
还有女游客投诉,说东山岛海滨浴场的救生员游泳裤过于紧身、暴露,轻微涉黄,强烈要求救生员全部换上大裆裤……等等不一而足。
但今天她没讲新段子,话题绕着昨天挨批的两位局长打转。
“听说派你去督导毛局长了?”杜晓燕问。
“嗯,上午去了一趟,还没深入谈。”
赵立坚和杜晓燕对视一眼,笑了。
“这很好笑?”郑遐问。
“你去了也是白去。”赵立坚语气里掺着几分幸灾乐祸,“照我看,毛建新这次悬了。环保局那摊子好歹是工程问题,招商旅游局这潭水……深着呢。”
杜晓燕接话:“就是。环保局只要把工程做完,账目经得起审计,基本能过关。旅游局可不一样。”
郑遐说:“杜主任这话里有话?”
“你真不知道还是装呢?”杜晓燕斜他一眼,“要装我可就不说了。”
“真不清楚。”
“邓力同被查出一堆问题,听说涉及卖官。毛建新虽没落马,但不少人猜,他这个局长位子……”她伸出五指晃了晃,“邓力同来东山岛之前,帮人运作科局岗位,明码标价,这个数。”
郑遐微微一惊——一个局长,就值这点?
赵立坚压低声音:“旅游局那些超编的,估计也都是走了门路塞进来的。都是前任埋的雷,毛建新现在动谁都不行,全是关系户,有的还是班子领导的亲戚。他敢动吗?”
郑遐恍然。难怪毛建新在办公室吞吞吐吐——邓力同虽然倒了,盘根错节的关系网却还在。
杜晓燕意味深长地看着郑遐:“郑副主任,你们督察室讲究‘督帮一体’。这回,帮毛建新渡难关,怕是要费不少心思。”
赵立坚笑着补刀:“当然,你也可以干脆踹一脚,送他一程。”
杜晓燕咯咯笑起来:“郑副主任可不是那种人。”
郑遐摇头苦笑。这帮闲人,真是看热闹不嫌事大。看来毛建新在县里人缘确实不怎么样。
“我又不懂他们业务,最终还得靠他自己。”郑遐淡淡说。
……
晚上,郑遐去了童伟国家。他想为战友刘聪亮的工作调动探探路——一个普通民警的市内调动,县委书记出面,应该不算难事吧。
童伟国照例把他叫到阳台喝茶。海风微凉,远处灯塔的光在夜幕中明明灭灭。
听完郑遐的请求,童伟国半晌没说话。
“小郑,”童伟国缓缓开口,脸色沉沉的,“我倒是很欣赏你。”
郑遐心头一紧,不知这话是褒是贬,没敢接腔。
童伟国转过身,直视着他:“你自己家里搞得一团糟,倒有闲心替别人的家庭幸福奔走。让我怎么说你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