埃兰是在一种极度的虚弱和深入骨髓的酸痛中醒来的。
意识回笼的瞬间,恐慌先于一切感官攫住了他。他猛地睁开眼,映入眼帘的却不是预想中彻底崩坏的废墟,而是木屋那熟悉的天花板
——粗糙的原木纹理,带着阳光晒过的干燥气息。
他躺在他自己的床上,身上盖着柔软的亚麻薄被。
窗外,不再是扭曲的色块与裂缝,而是恢复了模拟的、宁静的夜空,星辰稀疏,月光如水银般洒落,透过窗棂,在地板上投下斑驳安静的光影。
一切都静止着,带着一种劫后余生的、脆弱的平静。
他猛地坐起身,动作牵动了酸痛的肌肉,让他倒抽一口冷气。
环顾四周,木屋完好无损,仿佛昨天那墙体的裂痕、濒临崩塌的景象只是一场噩梦。
但他体内那近乎枯竭的虚弱感,以及脑海中清晰无比的记忆,都在提醒他那一切的真实。
晧!
他踉跄着下床,冲出木屋。
庭院里,景象依旧残留着创伤的痕迹。那棵巨大的橡树,失去的枝干并未复原,断口处光滑得诡异,像被无形的利刃切断。
靠近原先塌陷区域的草地,颜色略显深暗,带着一种被强行“缝合”后的不自然感。
空气里,原本纯粹的花香似乎掺杂了一丝极淡的、类似金属和臭氧的异常气息。
但,它确实稳定下来了。
崩塌停止了。
他的目光急切地搜寻,最终定格在橡树下。
晧在那里。
祂背靠着粗壮的树干,星辉构成的形体比昨夜凝实了许多,虽然依旧不如全盛时期那般璀璨流动,但至少不再是濒临消散的透明。
祂胸口的裂痕也依然存在,那道狰狞的黑色缝隙并未愈合,只是边缘不再有光点逸散,像是被某种力量强行封住了伤口。
祂闭着“眼”,似乎处于一种深沉的休憩或修复状态。
周身只有极其微弱的光晕在缓慢脉动,如同沉睡巨人的呼吸。
埃兰悬着的心,落回了一半。
他放轻脚步,慢慢走过去,在晧的身边坐下,不敢靠得太近,生怕打扰。
他仔细端详着晧。
那由光影勾勒的侧脸轮廓,在模拟的月光下显得有些不真实的静谧。
这就是造物主吗?
这就是那个一念星河、定义万物的存在?
此刻却如此安静、甚至带着一丝易碎感地靠在一棵树下,因为守护这片小小的庭院而伤痕累累。
一种混杂着心疼、崇敬与难以言喻的亲近感,在他心中涌动。
他伸出手,想要触碰,又在咫尺之遥停住,只是虚虚地描摹着晧的轮廓。
晧周身那缓慢脉动的光晕微微加快了一丝。
祂并没有睁开“眼”,但一个清晰的、带着明显疲惫,却稳定了许多的意念流,直接传递到了埃兰的脑海中:
【你醒了。】
埃兰吓了一跳,随即涌上一股欣喜:“晧!你......你好些了吗?”
【暂时......稳定。】 晧的意念顿了顿,似乎在评估状态,【主体意识......仍在维系外部平衡。此处......由残存意志......及你的力量......共同锚定。】
“我的力量?”埃兰有些茫然,“我昨天......那种感觉?”
【嗯。】 晧的意念肯定了他的猜测,【你被赋予的‘独立’权限......对‘所属之地’的守护意志......是关键。】
祂的“目光”似乎落在了埃兰身上,带着一种审视与探究,【我未曾预料......它能达到如此强度。】
埃兰回想起昨天那近乎燃烧灵魂的感觉,心有余悸,却又有一丝奇异的兴奋:
“那我以后......可以继续用吗?可以帮你修复这里吗?”他指了指周围那些不自然的“缝合”痕迹。
晧沉默了片刻。
意念流中传递过一丝复杂的权衡。
【可以。】 最终,祂给出了肯定的答复,【但,需引导。你的意志......如同烈火,炽烈却易烬。需学会......控制,凝聚,如涓流,而非洪涛。】
埃兰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控制?凝聚?
【而且,】 晧的意念带上了一丝严肃的警告,【不可再如昨日般......耗尽所有。你的存在......是这片庭院......最后的‘坐标’。若你消散......此地将彻底迷失于混沌。】
埃兰心中一凛。
他明白了,他的存在本身,就是晧能够找到并维系这个庭院的灯塔。他不能倒下。
“我该怎么做?”他问,眼神认真。
晧似乎思考了一下。然后,祂抬起一只手,那由星辉构成的手指在空中轻轻一点。
一点微弱却极其纯粹的金色光粒,如同萤火虫般,从祂指尖分离出来,悬浮在埃兰面前。
【感知它。】 晧引导着,【用你的意识......轻轻触碰......感受其内部的‘稳定’与‘秩序’。尝试......模仿这种‘感觉’......在你自己的核心中......构建类似的‘基点’。】
埃兰屏住呼吸,集中全部精神,小心翼翼地用自己的意识去靠近那点金光。
起初,什么也感觉不到,只有一片虚无。
但他没有放弃,回想着昨天感知庭院边界时的那种状态,放空思绪,用心去“触摸”。
渐渐地,他捕捉到了一种极其微弱的“律动”。
平稳,恒定,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坚固感,仿佛亘古不变的基石。
这就是晧所说的“稳定”与“秩序”?
他尝试着,在自己的意识深处,想象着构建一个类似的点。
这极其困难,他的意识如同散沙,难以凝聚。
一次次尝试,一次次失败,精神上的疲惫感再次袭来。
就在他快要放弃时,忽然间,在他意识的中心,一个比针尖还要细微的、带着一丝微弱暖意的光点,顽强地亮了起来。
虽然微弱得仿佛随时会熄灭,但它确实存在了!并且,它自然而然地开始模仿着那点金色光粒的稳定律动。
【......很好。】 晧的意念中流露出一丝几不可察的赞许,【保持它......让它成为你意志的......锚点。】
那点悬浮的金色光粒完成了使命,悄然飞回晧的指尖,融入其中。
埃兰感受着意识中那个新生的、微弱却真实不虚的“基点”,一种奇妙的踏实感油然而生。
他仿佛在狂暴的海洋中,终于拥有了一艘属于自己的、微小却坚固的救生艇。
“我......我做到了?”他有些不敢相信。
【开始......】 晧的意念依旧平静,【维持它......需要持续的练习。】
接下来的时间,埃兰几乎将所有精力都投入到了对这个意识“基点”的维系和强化上。
他坐在晧的身边,闭着眼,一遍遍地感受着那微弱的律动,尝试着让它更稳定,更明亮。
这个过程枯燥而耗费心神,但他乐此不疲。
因为他知道,这每一点进步,都意味着他能更好地守护这里,更好地......帮助晧。
晧则大部分时间都保持着沉默的休憩状态,只有偶尔在埃兰的练习出现明显偏差时,才会传递过一丝细微的意念进行纠正。
祂胸口的裂痕依旧触目惊心,但似乎不再构成即时的威胁。
祂的主体意识显然仍在遥远的地方进行着宏大而艰难的修复工作,无暇他顾。
庭院的时光,就在这种紧绷的平静与专注的修炼中,缓缓流淌。
埃兰能感觉到,随着他意识基点的逐渐稳固,他对庭院的感知也变得更加清晰和敏锐。
他甚至能隐约察觉到,在庭院那被强行稳定的表象之下,那些更深层的、尚未完全愈合的“暗伤”,以及壁垒之外,那永恒存在的、虎视眈眈的混沌低语。
危险并未远离,只是被暂时逼退。
这天傍晚,埃兰结束了一轮练习,感觉精神虽然疲惫,却不再像之前那样有耗尽之感。
他睁开眼,看到晧依旧靠树坐着,模拟的夕阳将祂周身黯淡的星辉染上了一层温暖的橘红色。
“晧,”他轻声开口,问出了一个盘旋在他心头许久的问题,“外面的宇宙......到底是什么样子的?”
晧的意念波动了一下,似乎没料到他会问这个。
沉默良久,一幅幅恢弘而冰冷的画面,伴随着浩瀚的信息流,直接涌入埃兰的脑海——
无垠的黑暗真空,点缀着燃烧的星系,如同泼洒的钻石尘埃。
超新星爆发时,那足以照亮星河的绚烂死亡。
黑洞无声地吞噬光线,扭曲时空,是连规则都为之弯曲的深渊。
冰冷的彗星划过百万年的孤寂轨道。
原始星球上,岩浆奔流,雷电交加,生命在严酷中艰难萌芽。
还有那些闪耀的文明,它们的兴衰,它们的爱恨,它们的战争与艺术,如同宇宙尺度上短暂闪烁的火花......
宏大,壮丽,却也......无比冷漠。遵循着铁一般的法则,充斥着毁灭与新生,没有偏袒,没有温情。
埃兰被这信息的洪流冲击得有些恍惚。
他生活的小小庭院,与这浩瀚无垠、冰冷残酷的真实宇宙相比,简直是微不足道的一个尘埃,一个......被精心隔离出来的梦幻泡影。
他转过头,看着身边星光黯淡、伤痕累累的晧。
就是为了维系这样一个庞大、复杂、时而美丽时而残酷的系统,晧才不得不分出绝大部分力量,才让这片庭院险些失守,才让祂自己......
一种难以言喻的心疼,再次攫住了他。
他伸出手,这一次,没有犹豫,轻轻地、坚定地,握住了晧那放在身侧、由星辉构成的手。
“晧,”他看着祂,目光清澈而坚定,“我会变得更强。强到足以帮你分担,强到足以让这里......再也不需要你耗费那么多力量来守护。”
晧的“手”在他的掌心下,似乎微微动了一下。那内部流淌的星辉,仿佛因为这句话而泛起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涟漪。
祂没有抽回手,也没有传递任何意念
只是任由埃兰握着。
模拟的夕阳缓缓沉入地平线,最后一抹暖光拂过残破的庭院,拂过相握的手,拂过造物主沉默着逐渐消散的侧影,与祂那眼神坚定的宠儿。
【埃兰,去找寻我,我就在宇宙中驻足,等待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