测雨碑在第十日彻底没了水汽。
苏惜棠蹲在东洼井边时,井口飘出的风带着焦土味。
铁柱的布衫被汗水浸得透湿,手里的木桶底沾着泥渣:“苏娘子,昨儿还能打半桶水,今儿下去绳子都够不着了。”他蹲下来扒拉井壁,青苔早成了碎渣,手指抠过的地方只蹭下白灰似的土,“您瞧这井壁,湿印子都退到腰这儿了。”
苏惜棠摸出帕子擦了擦井壁,指尖触到的地方连潮意都没了。
她从腰间解下玉佩,意识沉入灵田——空间里那株用来监测湿度的青禾蔫得厉害,叶片卷成细条。
“土壤含水量不足三成。”她捏了捏从井边取的土样,指缝里漏下的全是干沙,“再这么下去,村西头那口井撑不过七日。”
“那可咋整?”蹲在井边的王婶搓着围裙角,“前儿裴大人还说要毁碑,说咱青竹触了天怒,这旱——”
“天怒不怒的,先看咱自己努不努。”苏惜棠拍了拍裤腿站起来,发梢沾着的井边草叶被风卷走,“我召集大伙儿去晒谷场,有事儿说。”
晒谷场的老槐树下围了百来号人。
苏惜棠踩着石磨站上去,怀里抱着本泛黄的《地脉志》:“十日前测雨碑没了水汽,三天前浅井水位掉了一尺,今儿东洼井见底。”她举起手里的土样,“这土干得能点着火——可我问你们,是天要绝咱们,还是咱们等天等惯了?”
人群里响起窸窸窣窣的议论。
老吴头叼着烟杆挤到前头:“苏娘子,不是等天,是打井难啊。前朝官府在村南打过十五丈的井,挖到石头层就断了水脉。三十丈?那得挖到地底下多深?”
“十五丈是没找对地脉。”苏惜棠翻开《地脉志》,指腹划过泛黄的纸页,“周夫子说过,永安地下有古河床,藏着暗流。这书里记着‘龙脊线’——山脉走势像龙脊的地方,底下就有活水。”她从怀里掏出炭笔,在石磨上画出蜿蜒的线条,“青竹村背靠的鹰嘴崖,山脊走势正合‘龙脊’,往下三十丈,准能碰着水。”
程七娘抱着账本挤到她身边,算盘珠子拨得噼啪响:“猎户队分三拨轮班掘井,木匠做绞盘和木梯,妇人编草袋运土,小娃们送水送饭——工钱按《合作社章程》记工分,挖到水那天,每户分半斗甜薯干当喜钱。”
小桃抱着《活人录》挤到最前头,袖子里露出半截炭笔:“我记着呢!抗旱纪事第一页,就写‘人力掘天泉,日进三尺’。”
人群里有人敲起了破铜盆:“苏娘子说咋干,咱就咋干!前儿她带咱种的甜薯救了半村人,打井这事,我信她!”
日头偏西时,关凌飞的鹰哨划破山风。
他扛着猎刀从后山下来,衣摆沾着石粉,额角还挂着血珠:“我带鹰群巡山,鹰嘴崖中段的岩层不对劲。”他蹲在地上,用猎刀尖划拉着泥土,“那边的石头缝里有潮气,敲着是空响——底下有空腔。”他的刀尖在苏惜棠画的“龙脊线”上向南挪了两寸,“往这儿偏两丈,能省三天工。”
苏惜棠盯着地上的划痕,灵田空间里的灵泉突然翻涌。
她想起昨夜残碑上浮现的“井渐涸”,又想起关凌飞的鹰从未看错过猎物——“就按你说的位置打。”
子时三刻,第一声凿击岩石的声响划破夜空。
关凌飞举着火把站在井边,绞盘“吱呀”转动,草袋里的碎石“哗啦啦”倒成小山。
老吴头的木匠班子连夜做好的木梯架在井壁,猎户柱子抹了把脸上的泥,仰头喊:“第十丈,见着湿石头了!”
“第十八丈!”后半夜换班的二牛从井下探出头,声音带着哑哑的笑,“苏娘子您看!”他举起沾着水的石片,水珠顺着指缝往下滴,“岩层软和了,一凿一个湿印子!”
井边的火把“噼啪”爆了个灯花。
不知谁先喊了声“有水了”,接着是此起彼伏的欢呼。
陆昭裹着灰布衫从人群后头挤出来,弯腰抄起半袋碎石就往土堆跑,佝偻的背绷得笔直,像根扎进地里的老松。
“日进三尺。”小桃在《活人录》上重重写下这行字,墨迹晕开,像朵在纸上绽开的水花。
此时的永安县城,钦天监驿站的灯笼被夜风吹得摇晃。
裴昭捏着线报的手青筋凸起,烛火映得他眼底泛红。
“青竹村......掘地三十丈?”他突然笑了,指节叩着桌案上的星图,“好个苏惜棠,好个关凌飞。”他扯下腰间的青铜令牌摔在地上,“地脉是能随便动的?等他们掘穿了——”
风卷着松针扑进窗棂,吹得星图哗啦啦翻页。
末页的批注在火光里忽明忽暗:“永安地脉,连通皇陵。”风卷着松针掠过测雨碑时,永安县城钦天监驿站的烛火“啪”地炸开灯花。
裴昭捏着线报的手指节泛白,线报末尾“青竹村掘地三十丈见水”几个字被指甲抠出褶皱。
他突然低笑一声,青铜发冠在案上磕出脆响:“好个苏惜棠,真当这地脉是她家后院菜畦?”
案头星图被他一把掀翻,“哗啦”散了满地。
“传我令——”他抓起腰间刻着二十八宿的令牌甩给侍从,“封锁永安全境铁器交易!凡卖铁给青竹村的,按通匪论处!”侍从刚要退下,他又补了句,“再派三拨人守着山路,连钉耙都不许他们扛进山。”
月光透过窗棂漏进驿站,照见他眼底血丝像蛛网般蔓延。
“地脉动则地火生,”他抚过星图上永安的位置,指尖几乎要戳破绢帛,“等他们的井凿穿岩层,烧了村子——”话音未落,窗外传来更夫敲梆子的声响,“咚”的一声惊得他猛地抬头,喉间溢出几不可闻的喘息。
同一时刻,青竹村晒谷场的草棚里,程七娘正就着月光拨算盘。
她翻出半块霉了边的旧布,上面密密麻麻记着“陈记铁铺”“李记刀坊”的暗码——这是她当年在粮帮当执事时,为防断货攒下的私线。
“铁柱他舅在邻县卖犁头,”她捏着算盘珠子,“明儿天不亮就让猎户队的快马去,就说要订百斤熟铁,银子先付三成。”
小桃抱着账本蹲在她脚边,炭笔在纸上划拉:“程娘子,铁匠铺要收定金……”“收!”程七娘拍了下桌案,算盘珠子“噼啪”跳成串,“青竹村的工分能换粮能换布,还能换铁——他们要怕,就说程七娘的粮帮旗子还在山神庙供着。”
山风卷着松涛掠过村头老槐,忽然有细碎的响动从后墙传来。
小月裹着青灰色道袍,采药篓的草叶上沾着星屑。
她左右张望两下,迅速把个黑黢黢的锥子塞进草堆,又摸出块碎瓷片在墙上划:“水比星亮。”指尖刚要收,锥子突然震了震,像有活物在篓里蹦跳。
她心头一紧,想起裴昭昨日骂的“星官之位容不得心软”,可井边村民举着火把喊“有水了”的声音又浮上来——那声音比她在观星台看的任何星子都亮。
第二十五日辰时,井边的号子声突然变了调。
“苏娘子!”二牛从井下探出头,铁钎在他手里像根软面条,“岩层硬得跟铁疙瘩似的,凿了半宿才进半寸!”
关凌飞抹了把脸上的汗,猎刀在岩面上敲出火星:“这石头不对劲,比鹰嘴崖的还硬三分。”老吴头蹲在井边摸了摸凿下来的碎石,烟杆往地上一杵:“我爹当年修祠堂,遇着坚岩用过火攻——堆柴烧它半日,再泼冷水,石头崩得跟豆腐渣似的。”
“可行?”苏惜棠弯腰捡起块碎石,灵田空间里的青禾突然簌簌发抖。
她摸了摸腰间玉佩,灵泉在空间深处翻涌——这是要她用灵气的征兆。
“试!”她咬了咬嘴唇,“猎户队分两班,一班烧柴,一班提水。程七娘,记工分的时候多算半分。”
暮色漫上山头时,井边的柴堆已烧得噼啪作响。
关凌飞举着火把凑近岩面,石头被烤得发红,像块烧透的炭。
“泼!”他大喊一声,几十桶冷水“哗啦啦”浇下去,蒸汽腾起半人高。
等雾气散了,二牛举着铁钎试探着一凿——“咔”的一声,岩面裂开蛛网似的细纹。
苏惜棠站在井边,看着火星在雾气里明灭。
她摸出玉佩,意识沉入灵田。
那株寒髓草正蜷在灵泉边,叶片泛着幽蓝的光——这是她用三年灵泉养的,原打算给村民治寒症。
“对不住了,”她轻轻摘下一片草叶,“等过了这关,我再给你补十坛灵泉。”
草叶刚触到井口,灵田突然刮起旋风。
苏惜棠眼前一花,再睁眼时,草叶已融进井里的雾气。
后半夜,守夜的铁柱突然喊起来:“苏娘子!岩面在往下掉渣!”
众人围过去看,原本坚硬的岩层像被啃过的馒头,碎渣“簌簌”往下落。
关凌飞抄起铁钎一凿,竟“咚”地凿进半尺。
“成了!”他抹了把脸上的灰,冲苏惜棠笑,“你昨儿夜里是不是又往井里塞宝贝了?”
当铁钎凿穿第二十九丈岩层时,井里突然传来闷雷似的轰鸣。
“轰——”一股清泉破岩而出,冲起丈高的水柱,在月光下划出银亮的弧。
村民们愣了片刻,突然爆发出山呼海啸般的欢呼。
王婶抹着眼泪跪下来,捧了泉水喝一口:“甜的!比东洼井的水还甜!”
苏惜棠却没动。
她蹲在井边,看着水面倒影里晃动的金芒——那丝光太淡,像游在水里的金线。
《地脉志》在她怀里被攥出褶皱,书里画的“龙脊线”水流方向明明是往南,可这泉水却打着旋儿向北淌。
“这不是普通地下水。”她喃喃自语,灵田残碑突然在意识里震动。
黑烟从碑身涌出,凝成一行血字:“一月后,大旱锁五县。”
关凌飞的手搭在她肩上,带着篝火的温度:“咋了?”
苏惜棠抬头看他,泉水溅在脸上,凉丝丝的。
她笑了笑,握紧井绳:“这口井,只是开始。”
井边的欢呼声还在继续,有人搬来酒坛,有人宰了过年才杀的老母鸡。
月光落进泉里,把那丝金芒衬得更亮了些——像极了她在古籍里见过的,皇陵地宫中倒悬宫殿的琉璃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