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疆的寒风，似乎在一夜之间变得格外刺骨，钻心透肺。张明远捏着那封来自南京的密信，指节因用力而泛白，仿佛那不是一张纸，而是千斤重担。
太子病危！呕血！太医院束手！
每一个字都像一把锤子，重重砸在他的心上。他几乎能想象到南京城此刻的压抑与恐慌，能感受到朱元璋那濒临爆发的雷霆之怒，更能体会到马皇后心中的绝望与无助。林庆云……那孩子还被蒙在鼓里，一心扑在青霉上吗？他是否察觉到了太医院那诡异的气氛？
必须回去！ 一个声音在他脑海中呐喊。太子是国本，是他在这个时代为数不多的、真正尊重并信任他的贵人之一。于公于私，他都不能坐视不理。更何况，这极可能是一场精心策划的阴谋，他或许能凭借自己的医术和洞察力，挽回危局，揪出黑手。
他猛地转身，就要去向朱棣和蓝玉辞行，请求立刻南归。
然而，脚步刚迈出医帐，眼前的景象却让他硬生生顿住了。
营地里，士兵们正在紧张地擦拭武器，检查马匹，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大战将至的肃杀。远处，蓝玉的中军大纛正在移动，显然是在做最后的战前部署。更近处，几名医士正抬着新一批的青霉素，小心翼翼地装车，准备运往前线各个预设的救护点——这是他刚刚优化了冻融法后，第一批稳定产出的、纯度更高的药品，是无数伤兵活下去的希望。
朱棣……他刚刚稳定下来的伤势，还需要他定期检查和调整治疗方案。蓝玉……这位悍将虽然与他时有龃龉，但此刻正需要他提供的医药保障，去进行那决定性的最后一战。
他若此刻离开，北疆战事会如何？这些依靠青霉素活命的士兵会如何？朱棣的身体会不会出现反复？蓝玉的决死一击，会不会因为后方医疗的缺失而付出更惨重的代价？
一边是太子的性命，国本的安危，金陵的阴谋；另一边是北疆的胜利，数万将士的生死，并肩作战的同袍，以及一位亲王残躯的托付。
忠与义，君与国，私情与公责…… 在这一刻，形成了残酷的对立，撕扯着他的内心。
他站在原地，风雪刮在脸上，冰冷刺骨，却远不及他心中的寒意。回去，可能挽救太子，揭露阴谋，但可能致使北疆功败垂成，让无数将士的血白流，甚至可能让朱棣陷入危险。留下，或许能奠定北疆百年太平，拯救更多眼前的生命，但却可能错失挽救太子的最后时机，抱憾终身。
这是一个无论怎么选，都可能万劫不复的抉择。
他缓缓走回医帐，颓然坐下。目光扫过桌案上那些记录着青霉素数据的纸张，扫过林庆云那封带来灵光的信，最终停留在北方那阴沉的天际线上。
时间，在艰难的沉默中一点点流逝。不知过了多久，他猛地抬起头，眼中布满了血丝，却带着一种近乎残酷的决断。
他铺开纸笔，笔尖因为内心的挣扎而微微颤抖，但他写下的字，却异常清晰、坚定。
第一封，是写给马皇后和朱元璋的密奏。他以最恳切的语言，陈述了北疆战事已到了最关键的时刻，青霉素刚刚实现稳定量产，正值驱除北元、奠定边陲的决胜之机。他无法在此刻抽身，但恳请陛下和娘娘立刻彻查太医院，尤其是太子近日所服汤药之药渣及经手太医，他远在北疆，怀疑太子之疾恐非天灾，并附上了自己基于症状的几种可能推断及应对建议。他承诺，一旦北疆战事尘埃落定，将立刻星夜兼程返京。
第二封，是写给林庆云的。他用只有师徒二人能懂的隐语，急切地询问太子近况细节，并严令他设法拿到太子近日药方副本及药渣样本，秘密封存，等待查验。同时，他再次强调了青霉素研究的重要性，嘱托他无论如何，守住密室，持续改进。
写完之后，他唤来燕王的绝对心腹，令其以八百里加急的速度，不惜一切代价，将这两封信送回南京。
做完这一切，他仿佛被抽空了所有力气，靠在椅背上，久久不语。
他选择了留下。选择了北疆的数万将士，选择了即将到来的决战，选择了眼前能抓住的胜利，也选择了……可能无法挽回的、对太子的愧疚。
这是一种无比痛苦的抉择。他将所有的希望，寄托在了南京那边能够及时醒悟，寄托在了林庆云的机敏，也寄托在了渺茫的天意上。
“殿下……蓝将军……”他喃喃自语，声音沙哑，“我能做的，只有这些了……愿苍天庇佑大明，庇佑太子……”
他站起身，深吸一口冰冷的空气，强行将所有的焦虑、担忧和负罪感压入心底。现在，他不是张明远个人，他是北伐大军的医官主宰，是无数伤兵眼中的希望。他必须撑住。
他大步走出医帐，走向忙碌的医营，走向那弥漫着药味和希望的地方。北疆的风雪依旧，但决战的气息，已然扑面而来。而他，只能将目光锁定北方，将南方的惊涛骇浪，暂时埋藏在冰雪之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