守墓人转头了。
动作缓慢,凝滞,仿佛万古时光的重量都压在他的颈骨之上,发出无声的、令人牙酸的摩擦声。并非警惕的迅疾,也非攻击的暴起,仅仅是一个姿态的变更,便让这片沉凝如铅的空气骤然绷紧,每一缕昏红的光晕都仿佛凝固成了粘稠的血浆。
江望舒的心脏在胸腔中漏跳了一拍,并非恐惧,而是生物面对更高层次存在时的本能战栗。她与顾清晏疾掠的身形在距离那道岩壁裂缝仅剩三步之遥时硬生生顿住,如同撞上了一面无形的、冰冷光滑的墙壁。不是实质的阻挡,而是那随着守墓人转头动作骤然降临的、如同实质的注视。
目光落下。
没有想象中的凌厉杀意,也没有任何情绪波动。那目光沉甸甸的,如同浸透了万载寒泉的玄铁,冰冷,漠然,带着一种穿透皮囊、直视灵魂本质的审视。它扫过江望舒,扫过顾清晏,掠过她们身上残破的霓裳羽衣,在江望舒手背那微光流转的霓羽印记上停留了难以察觉的一瞬,又在顾清晏额间黯淡的织梦心镜上掠过。
时间仿佛被拉长,每一息都缓慢得如同冰层下的暗流。洞窟内,唯有那源自坑穴深处的、沉重如大地心跳的脉动,依旧不疾不徐地响着,与守墓人静默的注视形成诡异的合奏。
江望舒僵立在原地,体内残存的时序之力如同冻结的河流,连最细微的流转都变得艰涩无比。逆轨感知在这道目光下瑟瑟发抖,如同暴露在烈日下的薄冰,迅速消融退缩,只能勉强维持着身周尺许的模糊轮廓。她傩面下的脸庞没有任何表情,唯有眼神深处,冰封般的冷静之下,掀起一丝几乎不可见的波澜。这目光……并非攻击,也非探寻,更像是一种……确认,一种冰冷的、不带任何情感的标识扫描。
顾清晏的感觉更为直接。那目光落在身上的瞬间,她只觉得一股寒意从尾椎骨直冲天灵盖,并非物理上的冰冷,而是灵魂层面的冻结。织梦心镜那点微弱的光芒如同风中之烛,剧烈摇曳,几乎要彻底熄灭。她“看”到的,并非具体的形象,而是一片无边无际的、凝固的、灰白色的“空”,仿佛所有色彩、情绪、生机都被那目光吸走、碾碎、化为最原始的虚无。她甚至无法升起“恐惧”这种情绪,因为连“恐惧”本身,在那目光下都显得苍白无力,如同投入冰海的雪花,瞬间消融。
守墓人的面容隐在石柱投下的阴影与自身兜帽的深垂之中,只能看到下颌处一抹苍白的、毫无血色的皮肤轮廓,以及其下微微抿紧的、线条冷硬的薄唇。他(她?)没有开口,没有动作,只是那样静静地看着,如同在审视两块误入神龛的、沾着泥泞的石头。
寂静在蔓延。那点法阵中心的幽光,在微微闪烁之后,已恢复稳定,静静燃烧,仿佛刚才的涟漪从未发生。守墓人面前的仪式法阵线条流淌着暗沉的光泽,与八根石柱、与坑穴深处的脉动隐隐呼应,构成一个稳固到令人绝望的整体。
江望舒的指尖微微动弹了一下,体内凝滞的时序之力试图寻找一丝缝隙,一丝可以撬动这沉重凝固的支点。但四周的空间、时间、乃至流转的能量,都仿佛被那目光冻结、锚定,与守墓人、与这洞窟、与那沉眠的圣骸连成了一体,无从下手。
就在这时,守墓人那隐于阴影中的嘴唇,似乎极其轻微地动了一下。
没有声音发出。
但一道意念,一道冰冷、古老、不带任何起伏,却清晰无比地直接在两人识海中响起的意念,如同镌刻在寒冰上的铭文:
“非祭品,非信徒,携异源之息,踏绝息之地。”
每一个字,都像一块万载玄冰,砸入意识之海,激起刺骨的寒意与沉重的压力。那语言古老晦涩,音节结构迥异于现世,但其中蕴含的意念却直抵本质,让人瞬间理解其意。
江望舒心神剧震。对方不仅察觉了她们,更一眼看穿了她们力量的源头与本质——霓裳羽衣所携的、与寂灭同源却迥异的灵韵,以及她们身上不属于此方“祭祀”体系的气息。而且,对方能直接进行意念传音,其精神层面的修为,深不可测。
她强迫自己凝聚起一丝心神,尝试以意念回应,声音在她的意识中努力保持平静与清晰:“误入此地,无心惊扰,只为寻路离去。”
沉默。
守墓人似乎对她的回应毫无反应,那冰冷的意念注视依旧停留在她们身上,仿佛在评估,在计算,在将她们与某种古老的、刻板的准则进行比对。
良久,那道意念再次响起,依旧不带情绪,却多了一丝难以言喻的、仿佛自亘古吹来的荒芜之风:
“路,在身后,已成绝路。前方,唯沉眠,与归寂。”
他(她)并未指出具体方向,但话语中的含义清晰无比——退路已因她们的闯入与可能引发的变故而断绝;前方,是圣骸沉眠的核心,踏入者,唯有永恒的沉睡,或彻底的湮灭。
“未有冒犯之意,亦非为‘圣骸’而来。”江望舒继续以意念沟通,谨慎地选择着词汇,试图传达无害与不得已,“受困于此,但求一线生机。若有路径可通外界,愿遵指引,即刻离去,绝不回返。”
又是漫长的沉默。洞窟内只有那永恒的脉动与幽光燃烧的细微声响。守墓人仿佛化作了一尊真正的石像,唯有那冰冷的注视,证明着其存在。
就在江望舒以为对方不会再回应,正准备冒险一搏,尝试以时序之力强行冲击那岩壁裂缝后的通道时——
守墓人的目光,微微偏移了。
不是看向她们身后的裂缝,也不是看向她们来时的方向,而是越过了她们,投向了洞窟另一侧的、被更浓重阴影笼罩的角落。那里,隐约可见另一条更为狭窄、几乎被钟乳石状菌类凝结物完全封死的岔道入口,气息更加古老、晦涩,仿佛通向地心更深处。
“生机……”冰冷的意念再次响起,带着一丝难以察觉的、近乎嘲弄的漠然,“此地方圆,皆为死地。唯‘葬渊’之隙,或有蝼蚁偷生之机。然其中凶险,百倍于此。惊扰圣骸长眠者,其息已污此地清寂。离去,或永留,自择。”
话音落下,那沉重的注视缓缓收回。守墓人重新转回头,恢复成最初那盘膝静坐、面向法阵幽光的姿态,仿佛方才的一切从未发生。唯有洞窟中那几乎凝成实质的威压,证明着刚才并非幻觉。
“葬渊之隙……”江望舒在心中默念这个陌生的名字。守墓人指明了另一条路,一条可能更危险、但或许存有一线“生机”的路。是陷阱,还是真的给予选择?那句“惊扰圣骸长眠者,其息已污此地清寂”,又是指她们,还是另有所指?是否与“影狐”的仪式,或池中异物的苏醒有关?
没有时间细思。守墓人收回目光的瞬间,那冻结时空般的禁锢感也随之消失。虽然沉重的威压依旧,但行动已无阻碍。
江望舒没有丝毫犹豫,对顾清晏递过一个眼神。后者脸色依旧苍白,但眼神已恢复清明,用力点了点头。
两人不再看向那近在咫尺却可能蕴含更大凶险的岩壁裂缝,而是毫不犹豫地转身,向着守墓人所指的那条被菌类凝结物半掩的、气息森然的岔道,悄无声息地疾掠而去。
经过守墓人身侧时,那冰冷沉寂的气息如同无形的潮水漫过周身。江望舒能感觉到,对方虽未再投来一瞥,但其存在本身,就如同一座亘古冰山,镇压着此方天地的一切变数。
她们如同两道轻烟,没入那条更显幽深、仿佛通往九幽之下的狭窄通道。身后,昏红的石柱光芒,静默燃烧的法阵幽光,以及那深不见底的黑暗坑穴,连同那尊重新化为岩石般的守墓人影,逐渐被翻涌的黑暗与垂落的菌类帷幕吞噬,最后彻底消失在视野的尽头。
只有那沉眠的脉动,依旧在脚下,在身后,在无边的黑暗与寂静中,缓慢、沉重、永恒地搏动着,仿佛巨兽沉睡时的心跳,提醒着她们,仍未脱离这死亡的国度。
新的岔路,名为“葬渊之隙”。前路,是更深的地狱,还是渺茫的生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