葬雪关黑色的城墙在暮色风雪中沉默矗立,如同蛰伏的巨兽,与离去时似乎并无二致。但空气中弥漫的那股紧绷、压抑的气息,却如同无形的蛛网,清晰地笼罩在每一个靠近者的心头。
关门前,盘查异常森严。守门的士卒比往日多了数倍,且并非寻常边军,大多面生,眼神锐利,动作干练,透着股京畿禁军特有的骄矜与冷漠。过往行人商旅,无论胡汉,皆被严密搜查,稍有可疑便厉声呵斥,甚至直接扣押。气氛肃杀,与永冻荒原的酷寒相比,更多了几分人为的冰冷。
谢珩一行人的出现,立刻引起了守军的警觉。
他们这一行人,形容实在太过狼狈——人人带伤,衣袍破碎染血,面有菜色,只有三匹瘦骨嶙峋的老马驮着些破烂行李,与寻常商队或旅人截然不同。更别提谢珩与苏清韫那即便疲惫憔悴,也难以完全掩盖的、迥异于边民的气质。
“站住!何人?从何处来?往何处去?”一名小校模样的军官上前,目光如鹰隼般扫过众人,最后定格在谢珩身上,手已按上刀柄。他身后数名士卒也围了上来,隐隐形成合围之势。
秦苍上前一步,刚想开口亮明身份(哪怕只是谢珩伪装的“谢九”商队身份),却被谢珩一个极轻微的眼神制止。
谢珩缓缓抬起头,目光平静地迎向那小校。他虽伤势未愈,脸色苍白,但久居上位的威势与历经生死淬炼出的冷冽,却在不经意间流露出来。他没有回答军官的问话,反而淡淡开口,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穿透力:“赵明德将军何在?让他来见我。”
那军官一愣,显然没料到这形如乞丐般的队伍里,会有人直呼镇守将军名讳,而且语气如此理所当然。他狐疑地打量着谢珩,试图从他脸上找出熟悉的特征,却一无所获。但谢珩那股无形无质却迫人的气势,又让他不敢轻举妄动。
“赵将军军务繁忙,岂是你说见就见?报上名来!”军官色厉内荏地喝道,但语气已不似先前强硬。
谢珩不再理他,目光越过守军,投向关内深处,仿佛能穿透重重屋舍与风雪,看到那镇北行辕所在。他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方才靠近时,苏清韫玉璜的悸动,和他自身对气机的感应,都让他确信,关内必有变故,而且这变故,很可能与他有关。
“灰隼。”谢珩低声道。
一直沉默跟在队伍后侧、几乎与阴影融为一体的灰隼,无声无息地踏前半步。他脸上戴着新的木质面具(旧的已毁),看不清表情,但手中不知何时,已多了一枚小巧的、非金非铁的黑色令牌。令牌样式古朴,正面阴刻着一个篆体的“影”字,背面则是繁复的云雷纹。
他将令牌亮在那军官眼前。
军官目光触及令牌,瞳孔骤然收缩,脸色瞬间变得煞白,额角竟渗出冷汗!“影…影卫令?!”
影卫,直属皇帝,监察百官,权柄极重,可先斩后奏。其令牌分等级,而这枚黑色云雷纹令,已是极高权限的象征,持令者所到之处,如帝亲临!
军官腿一软,差点跪倒,连忙挥手让周围士卒退开,自己躬身抱拳,声音发颤:“不…不知上差驾临,多有冒犯,请…请上差恕罪!”他心中已是惊涛骇浪,镇北将军赵明德前日刚被京中来的钦差“请”去“协助调查”,今日便有影卫持高阶令牌叩关,还是这般狼狈模样…这葬雪关的天,怕是要变了!
“带路,去镇北行辕。”谢珩语气平淡,却不容置疑。
“是!是!上差请!”军官哪敢多问,亲自在前引路,同时示意手下迅速清理通道,驱散闲杂人等。
一行人得以顺利入关。
关内景象,比外面更加印证了他们的预感。
街道上行人稀少,且行色匆匆,面露惶恐。店铺大多关门歇业,连平日最热闹的西市坊也一片冷清。巡逻的士卒队伍明显增多,且多是以禁军服饰为主,与本地边军泾渭分明,彼此间隐隐透着戒备与敌意。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山雨欲来的紧张与压抑。
镇北行辕外,更是戒备森严。原本的玄甲卫岗哨已被撤换大半,取而代之的是身着亮银甲胄、手持长戟的禁军精锐。行辕大门紧闭,门前肃立着两队杀气腾腾的武士,一看便是京中带来的好手。
看到军官引着谢珩一行人前来,门前禁军统领模样的将领立刻上前拦住,目光锐利地扫过众人,尤其在谢珩和苏清韫身上停留良久,冷声道:“奉钦差大人令,镇北行辕暂时封闭,任何人不得出入!尔等何人?速速退去!”
引路的军官连忙上前,低声在那禁军统领耳边说了几句,并展示了灰隼的令牌。
禁军统领脸色微变,看向谢珩等人的目光更加惊疑不定,但态度却并未软化多少:“原来是影卫上差。不过,钦差大人有严令,即便是影卫,无他手令,也不得擅入行辕。还请上差在此稍候,容末将通禀。”
说着,他便要转身进去通报。
“不必了。”谢珩忽然开口,声音依旧平淡,却带着一股令人心头发寒的冷意,“让开。”
他并未提高声调,也未做出任何威胁动作,只是向前迈了一步。
然而,就在他这一步迈出的瞬间,一股无形却磅礴的威压,混合着沙场血战磨砺出的铁血杀伐之气,如同实质的潮水般,轰然向那禁军统领及门前守卫席卷而去!
那不是内力或能量的压迫,而是纯粹属于“势”的碾压!是久居人上、手握生杀大权、且真正从尸山血海中走出来的强者,才能拥有的、直击灵魂的震慑!
禁军统领脸色瞬间惨白,如遭重锤,蹬蹬蹬连退三步,后背冷汗瞬间浸透内衫!他身后的守卫更是感觉呼吸一窒,仿佛被无形的巨手扼住了喉咙,握戟的手都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竟无一人敢上前阻拦!
谢珩看也未看他们,径直向前走去。苏清韫等人紧随其后。
直到他们一行人穿过大门,身影消失在行辕内的回廊深处,门前的禁军才仿佛从梦魇中惊醒,面面相觑,皆从对方眼中看到了难以掩饰的恐惧与骇然。
“那…那人到底是谁?!”禁军统领声音发干,喃喃自语。影卫中…何时出了这般人物?
***
行辕内,气氛比外面更加凝滞。
熟悉的亭台楼阁依旧,却少了往日的秩序与生气。仆役杂工不见踪影,只有零星的、神色紧张的玄甲卫(显然是未被调换或扣押的旧部)在角落警戒,看到谢珩等人突然出现,先是一惊,随即认出谢珩,眼中爆发出难以置信的惊喜,但旋即又化为更深的忧虑,纷纷单膝跪地,却不敢出声。
谢珩脚步不停,直奔主院书房——那是他平日处理军务机要之所。
书房外,守着四名气息沉凝、太阳穴高高鼓起、作江湖客打扮的中年汉子,显然都是内家高手。看到谢珩一行人靠近,四人立刻横身拦住,为首一人抱拳,语气虽客气,却带着不容商榷的强硬:“阁下请留步。钦差大人正在内问话,闲杂人等不得打扰。”
谢珩目光扫过这四人,眼神微凝。这四人根基扎实,气息绵长,绝非寻常禁军或影卫可比,更像是某些权贵世家豢养的死士或供奉。看来,来的这位“钦差”,来头不小。
他没有硬闯,只是停下脚步,对书房内朗声道:“谢珩求见钦差。”
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门扉,送入室内。
书房内原本隐约的说话声,戛然而止。
片刻沉寂后,一个略显阴柔、带着几分尖细的嗓音从内传来:“哦?谢相…终于回来了?进来吧。”
房门被从内打开。
书房内,陈设依旧,但气氛却截然不同。
镇北将军赵明德垂手站在书案一侧,脸色铁青,嘴唇紧抿,眼中带着屈辱与愤怒。书案后,原本属于谢珩的主位,此刻端坐着一人。
此人年约四旬,面白无须,保养得宜,穿着一身裁剪精良的紫色麒麟补服,头戴乌纱,正是内廷大太监、司礼监秉笔太监、兼领东厂督主——王德海!皇帝身边最得宠信、也最令人畏惧的宦官头子之一!
王德海手中把玩着一串晶莹剔透的翡翠念珠,脸上带着似笑非笑的神情,眼神却如同毒蛇般阴冷滑腻,上下打量着走进来的谢珩,以及他身后被秦苍搀扶着的、低眉垂目的苏清韫。
“谢相这一趟…走得可真是够远,也够久啊。”王德海慢条斯理地开口,声音尖细,“北漠风光…可还入眼?听闻谢相在黑石堡…做了件惊天动地的大事?北漠大王子拓跋烈,可是死了?”
他每说一句,赵明德的脸色就难看一分,看向谢珩的目光也充满了担忧。
谢珩面色不变,仿佛没听出王德海话语中的试探与杀机,只是平静道:“王公公远道而来,辛苦了。不知陛下有何旨意?”
“旨意?”王德海轻笑一声,从袖中取出一卷明黄圣旨,却不展开,只是拿在手中把玩,“旨意自然是有。不过,在宣旨之前,杂家有几个问题,想先请教谢相。”
他目光如钩,死死锁住谢珩:“第一,谢相无旨擅自出关,深入北漠,以致酿成边衅,北漠王庭为此遣使严词质问,边关震动。此罪,谢相认是不认?”
“第二,黑石堡之事,无论真相如何,拓跋烈身死,北漠局势必将大变,于我朝边防是福是祸,尚未可知。谢相私自行动,擅启边衅,此罪,又当如何?”
“第三,”王德海的目光,终于落到了苏清韫身上,眼中闪过一丝毫不掩饰的贪婪与阴毒,“此女…乃是罪臣苏正庭之女,早已没入官籍。谢相不仅私自将她带在身边,更携其出关,形同私逃。此乃藐视国法,私藏罪眷,此罪…谢相又作何解释?”
三条罪名,条条诛心,且皆有所指,显然是早有准备。
赵明德忍不住踏前一步,急声道:“王公公!谢相出关,乃是为查探北漠异动,黑石堡之事或有隐情!至于苏氏女,谢相早有奏报,言其或有可用之处…”
“赵将军!”王德海尖声打断,眼神冰冷,“这里,轮不到你说话!谢相是陛下钦命的镇北行军总管,却行此大逆不道、擅权妄为之举,你身为副将,不加劝阻,反而为其遮掩,是否也有同谋之嫌?!”
赵明德脸色涨红,还要争辩,却被谢珩抬手示意阻止。
谢珩看着王德海,忽然笑了笑。那笑容很淡,却带着一种令人心头发冷的嘲讽。
“王公公所言,条条是道。”谢珩缓缓道,“不过,本相也有几个问题,想请教公公。”
“哦?谢相请讲。”王德海好整以暇。
“第一,本相出关,虽未请明旨,但临行前,曾以密折上奏陛下,陈明北漠异动与‘星垣’之秘可能关联,并言明需亲自查探。此事,陛下是否知晓?密折…又是否到了陛下手中?还是说…”谢珩目光如电,直视王德海,“被人…中途截下了?”
王德海把玩念珠的手指微微一顿,脸上笑容不变,眼底却掠过一丝极快的心虚。
“第二,黑石堡之事,拓跋烈之死,北漠王庭内部争权夺利,与我何干?本相乃大魏臣子,只知保境安民。拓跋烈野心勃勃,屡犯边关,其死,于大魏边防,是福非祸。王公公如此关心北漠王子的死活,莫非…与之有旧?”
“你…!”王德海脸色微变。
“第三,”谢珩的目光转向苏清韫,声音陡然转冷,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严,“苏氏女,确为罪眷。然,其父苏正庭一案,疑点重重,陛下早有重查之意。此女身负特殊之能,于探查‘星垣’秘事、乃至安定北境,或有奇用。本相将其带在身边,正是为国效力,何来私藏之说?倒是王公公…”
谢珩上前一步,逼近王德海,声音压得极低,却字字如冰锥:
“陛下派你来,究竟是问罪,还是…另有所图?比如…那‘星垣’之秘?又或者,是有人…不想让本相活着回京,也不想让苏家旧案…有重见天日的机会?”
书房内,空气仿佛凝固。
王德海脸上的笑容彻底消失,眼神阴沉得几乎要滴出水来。他死死盯着谢珩,手中的翡翠念珠发出细微的摩擦声。
他没想到,谢珩重伤狼狈归来,气势竟依旧如此逼人,而且句句直指要害!密折之事,陛下确实收到,态度暧昧,只让他“见机行事”。星垣之秘,更是陛下心头大忌,却也觊觎非常。至于苏家旧案…牵扯就更深了。
“谢相…好一张利口。”王德海缓缓站起身,将圣旨放在桌上,阴恻恻道,“不过,任你巧舌如簧,这三条大罪,证据确凿,岂容你狡辩?陛下有旨——”
他拖长了音调,正要拿起圣旨宣读。
就在这时——
“报——!!!”
一名玄甲卫不顾门外高手阻拦,连滚爬爬地冲进书房,脸色惨白,声音带着哭腔:“禀相爷!王公公!北…北漠急报!北漠三王子拓跋弘,联合其叔父右贤王,已…已控制王庭,宣布继位为新汗!同时…同时发兵十万,号称二十万,分三路南下,前锋已至风吼隘!扬言…扬言要为拓跋烈报仇,血洗葬雪关!”
“什么?!”赵明德失声惊呼。
王德海也是浑身一震,手中的圣旨差点掉落!
北漠…真的开战了?!而且是在这个节骨眼上?!
谢珩眼中寒光一闪,猛地转头看向苏清韫。
苏清韫也抬起了头,眼中玉色微闪。她怀中的玉璜,在听到“拓跋弘”这个名字时,传来一阵极其清晰、带着冰冷厌恶的悸动。是了,审判之域中,此人的丑恶灵魂已被“净化”消散,但他在现实中留下的烂摊子,却才刚刚开始发酵。
谢珩深吸一口气,压下胸中翻腾的气血与杀意,目光重新投向脸色变幻不定的王德海,声音平静,却带着一种掌控全局的冷酷:
“王公公,现在…还要宣旨问罪吗?”
“北境烽火已起,大敌当前。”
“你是要在这里,继续纠缠本相的所谓‘罪责’,还是…与本相一同,商议如何守关退敌,保住大魏的江山社稷,也保住…你自己的脑袋?”
王德海的脸,瞬间变得如同锅底一般黑。
他死死攥着圣旨,看着谢珩那张虽苍白却沉稳如山、仿佛一切尽在掌握的脸,又想到城外那号称二十万(即便有水分,也绝不会少)的北漠大军…
他知道,自己精心准备的这场“问罪”,在真正的战争威胁面前,已然成了一个笑话。
而眼前这个重伤未愈、却气势逼人的男人,依旧是这座雄关,乃至整个北境…此刻唯一能指望的定海神针。
钦差?圣旨?
在刀兵面前,都得让路。
王德海喉咙里发出咯咯的声响,最终,极其僵硬地,将圣旨缓缓收回了袖中,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
“谢相…说的是。国事…为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