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那一声“淮南大捷”的呼喝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巨石,在王曜心中激起层层波澜。
他执笔的手悬在半空,墨迹险些污了刚拟好的巡防轮值表。
与案对面的毛秋晴对视一眼,皆从对方眸中看到了相同的惊愕与一丝难以置信。
“盱眙……竟真的攻下了?”
毛秋晴放下手中正在核验的军械簿册,秀眉微蹙,清冷的面容上罕见地流露出困惑。
“彭超、俱难自去岁秋用兵,苦战近半载,方得淮北数城,且早已师老兵疲。此番强渡淮水,已是行险,如何能……莫非晋军当真已如惊弓之鸟,不堪一击了?”
她语速渐缓,最后一句几乎是自语,显然这捷报与她,乃至与王曜先前对淮南战局的预判大相径庭。
王曜缓缓将笔搁回青瓷山水笔格上,指尖微凉。
他目光再次投向窗外,天际浓云翻滚,闷雷声隐隐,一如他此刻的心绪。
“谢玄数万北府兵精锐屯于泗口,按兵不动,坐视盱眙陷落?这……着实令人费解。”
他沉吟道,心中那份基于对晋军战力、尤其是对北府兵判断而产生的笃定,此刻也不禁动摇起来。
难道自己与慕容垂之前的担忧,竟都成了杞人忧天?
晋军外强中干,所谓的善战不过是虚张声势,徒有其表?
毛秋晴见他凝眉不语,知他心中困惑不亚于己,正欲开口,值房外传来一阵急促而稳健的脚步声,旋即亲兵在门外高声禀报:
“参军,统领,京兆尹衙署五官掾慕容农慕容大人在外求见!”
“道厚兄?”
王曜闻讯,眼中讶色瞬间被浓浓的喜色取代,适才因捷报带来的疑虑暂被抛诸脑后。
他霍然起身,连声道:
“快请!不,我亲自去迎!”
言语间已绕过书案,一边快步向外走,一边下意识地整理了一下因久坐而略显褶皱的天青色直裾袍袖和腰间的玄色丝绦。
毛秋晴端坐案后,将王曜这非同寻常的热情尽收眼底。
她与王曜相识以来,除却他那几位丙字乙号舍的同窗挚友,还未曾见他对何人如此殷切相迎,即便是面对其岳丈董迈或是抚军将军府的诸位同僚,也多是持礼从容,不卑不亢。
这慕容农……她心下微诧,暗忖此人是何时与子卿有了这般深厚的交情?
印象中,似乎听人提及太学中有位慕容鲜卑的子弟,学识不凡,莫非便是此人?
好奇心起,她亦悄然起身,不动声色地跟在王曜身后,步出了值房。
甫一踏出东跨院的月洞门,便见庭院青石甬道上,一名青年正由亲兵引着走来。
那青年约莫二十几岁年纪,身量高挺,穿着一身浅绯色窄袖交领胡服,领缘与袖口以赤线绣着繁复的慕容部族徽记蟠螭纹,腰束蹀躞带,带上悬着一柄轻便短刃和一枚青绶铜印。
其肤色微黝,却更衬得五官轮廓分明,鼻梁高挺,唇线刚毅,一双眸子黑亮有神,顾盼间散发着一股勃勃英气,正是京兆尹衙署的五官掾慕容农。
王曜未等慕容农踏上台阶,已抢先几步下了阶墀,笑容满面地伸出双手,一把握住慕容农的手腕,语气中充满了久别重逢的欣喜:
“道厚兄!真没想到是你!前番听闻你奉命押运粮秣前往东豫州,我还道你需些时日方能归来。诸事都还顺利否?”
慕容农见王曜亲自出迎,亦是满面春风,反手握住王曜的手臂,用力摇了摇,笑声爽朗:
“子卿!劳你挂念!差事已毕,昨日方才回转长安,倒是你——”
他语气转为歉然:
“你大婚之喜,愚兄竟因公务羁縻,未能亲至道贺,实在惭愧无地!方才我备了些许薄礼,特去安仁里府上拜望,欲当面致歉并恭贺,孰料尊府老夫人言你尚在军府未归,我只好将物事暂且留下,冒昧前来叨扰了!”说着,拱手便要作揖。
王曜连忙扶住他,恳切道:
“道厚兄此言,真真折煞小弟了!兄台公务为重,何愧之有?你能亲来,曜已感念不尽,又何须备礼,这般客气,倒叫我不安了。”
慕容农却未即刻答话,目光已越过王曜肩头,落在了他身后不远处静立观望的毛秋晴身上。
但见那女子一身墨绿色窄袖胡服,银线绣忍冬卷草纹精致非凡,墨发绾成利落圆髻,仅以素银簪定住,身姿挺拔如寒松,容颜清丽,气质冷冽中带着一股不容忽视的飒爽。
他眼中闪过一丝讶色与探寻,含笑问道:
“子卿,这位是……?”
王曜恍然,侧身引见,语气自然而郑重:
“瞧我,欢喜得都忘了介绍,这位是抚军将军府亲卫统领,毛秋晴毛校尉。”
又对毛秋晴道:
“秋晴,这位是我在太学的挚友,京兆尹衙署五官掾慕容农,表字道厚。”
慕容农闻言,神色顿时一肃,立刻松开王曜的手,后退半步,对着毛秋晴郑重抱拳行礼,姿态恭谨:
“原来是毛校尉!在下慕容农,久仰校尉威名!素闻毛校尉于千军万马中驰骋纵横、矢石不避之英姿。今日得睹风采,真巾帼不让须眉也!”
他言辞恳切,并非虚与委蛇的客套。
毛秋晴见慕容农气度不凡,言语得体,且对自己颇为敬重,心中先前那点因王曜过度热情而产生的微妙诧异便淡去了几分。
她亦抱拳还礼,声音清越而不失礼数:
“慕容大人客气了,秋晴当不得如此盛誉。”
她言辞不多,但目光敏锐,已注意到慕容农腰间那枚代表京兆尹属官身份的青绶铜印,知其虽出身慕容鲜卑,却已在秦廷任职,且观其言行,并无一般胡族贵胄的骄矜之气。
王曜见二人见礼已毕,便笑道:
“此地非叙话之所,道厚兄,还请移步至我值房稍坐。”
说着,便热情地引着慕容农向值房走去。
毛秋晴略一迟疑,亦默然跟随其后。
三人重回值房,各自在胡床上坐定。
王曜吩咐廊下候命的官仆奉上饮子。
不多时,官仆便端来三只黑陶弦纹碗,碗中汤色微褐,乃是用以陈皮、干姜与些许西域胡椒同煮的热汤,香气辛暖,最是驱散潮闷。
另有一碟色泽暗红的枣干,一碟用饴糖渍过的梅子佐味。
慕容农端起陶碗,暖了暖手,目光便再次落到王曜身上,带着毫不掩饰的赞叹:
“子卿,我离京这些时日,你可是做下了好大事!迂回汉昌,奇袭临溪堡,智取南充国,断敌粮道,解救袍泽于重围……这一连串兵家妙手,我回来后听家尊提起,真可谓‘静如处子,动如脱兔’!昔日太学论道,便知你非池中之物,不想短短数月,竟已能临阵决机,立下如此殊勋!佩服,佩服!”
他言语激昂,真情流露。
王曜被他说得有些赧然,连连摆手:
“道厚兄快莫要再提了,实在是侥幸,仰仗吕将军调度、将士用命,曜不过适逢其会,略尽绵力而已。其中凶险,至今思之,犹觉后怕,岂敢当‘妙手’之誉?”
他有意岔开话题,不愿在此事上多言,以免给人以骄矜之感。
随即神色一正,关切地问道:
“倒是兄台此番东豫州之行,毗邻淮南前线,所见所闻定然真切。方才府外驿骑高呼捷报,言彭超、俱难二位将军已攻拔盱眙。不知兄台对此番淮南战局,有何高见?”
他目光炯炯,带着探询,也带着一丝希望印证自己与毛秋晴之前疑虑的期待。
慕容农闻言,脸上的笑容渐渐敛去,放下陶碗,沉吟片刻,方缓缓道:
“不瞒子卿,我正是为此事心生疑虑,方才想来与你一叙。”
他看了一眼旁边的毛秋晴,见她亦是凝神静听,便继续道:
“表面看来,我军确是连战连捷,我族兄慕容越,还奉东豫州刺史毛当将军之命,于前些日攻克顺阳,生擒了晋顺阳太守丁穆。如今彭超、俱难二位将军又渡过淮水,拿下盱眙,兵锋似乎锐不可挡。”
他话锋一转,语气变得凝重:
“然则,此等‘大捷’背后,隐患实多。彭、俱所部,自去岁战至今日,将士疲敝,已成强弩之末。强行渡淮,悬军深入,后勤转运愈发艰难,此乃兵家大忌。更令人不解者,战斗至今,晋军真正堪称精锐的北府兵,其主帅谢玄,以及擅于水战的桓伊等名将,却始终未曾真正现身与我会战,你们……就不觉得奇怪吗?”
他目光扫过王曜与毛秋晴。
王曜瞳孔微缩,接口道:
“兄之意是……彼等非不能战,而是在伺机而动?如同猎豹潜伏于侧,只待我军露出破绽,便会发动雷霆一击?”
“正是此理!”
慕容农抚掌赞同,眼中精光闪动。
“晋军并非无力抵抗。襄阳朱序,坚守几近一载;魏兴吉挹,亦令韦刺史费尽周章。足见其守土之志未泯,战力犹存。谢玄、桓伊之辈,皆乃晋室栋梁,岂是怯战畏缩之徒?彼等按兵不动,若非朝中掣肘,则必是谋定后动,意在诱敌深入,拉长我军补给,待我师老兵疲、孤军突出之际,再断我归路,聚而歼之!”
他顿了顿,语气愈发沉肃。
“若彭超、俱难见好就收,趁此胜势,迅速巩固淮北防线,依托彭城、下邳等坚城进行防御,或尚可维持战线,徐图后计。然观其态势,恐已被连胜冲昏头脑,若再轻敌冒进,南下寻求与晋军主力决战……唉,我料其败,不远矣!”
一席话,如醍醐灌顶,将王曜心中因捷报而产生的些许动摇与迷雾彻底驱散。
他之前与毛秋晴的担忧,并非过虑,慕容农此论,更是将潜在的危险剖析得淋漓尽致。
王曜不由得对这位太学挚友更是刮目相看,其洞察之深、见事之明,确非常人可及。
他深深点头,感慨道:
“道厚兄洞若观火,所言与我不谋而合,更是鞭辟入里!先前闻捷,我还偶有自疑,是否低估了我军锐气,高估了晋军韧性。听兄一席话,方知局势之危,恐犹胜先前所虑,悬军深入,而无后继,此取败之道也!”
毛秋晴在一旁静静聆听,始终未发一言,然心中亦是波澜起伏。
她起初对慕容农与王曜的交情尚有几分不解,此刻见慕容农侃侃而谈,对千里之外战局的分析竟如此透彻明晰,切中要害,不仅军事见识不凡,对敌我双方心态、后勤、地理等因素的综合考量亦极为老到,远非寻常太学生或衙署佐吏所能企及。
她这才恍然,理解了为何王曜会与此人相交莫逆,引为知己,此人确有真才实学。
慕容农见王曜深以为然,亦是欣慰,叹道:
“只望朝廷能明察秋毫,勿为眼前小胜所惑,速下诏令,命彭、俱二将军谨慎持重,固守待援,或可挽回危局。然则……”
他摇了摇头,未尽之语中带着一丝对朝局决策的无奈。
王曜也叹了口气,之前彭、俱未攻下盱眙之前,他和慕容垂都曾委婉地劝过天王撤兵淮北,天王都尚存犹豫,如今盱眙告破,只怕更难止其饮马长江之心了。
唏嘘间,三人又就淮南地形、晋军可能采取的战术等细节讨论了一番,彼此见解多有相合之处,言谈甚欢。
不知不觉,窗外天色愈发阴沉,浓云低压,已有细密的雨丝开始飘洒,敲打在庭院中的松针上,发出沙沙轻响。
慕容农见时辰不早,便起身告辞:
“子卿,毛校尉,今日叨扰已久,农也该告辞了,方才所言,不过一家之见,还需静观其变。”
王曜与毛秋晴也站起身来。
王曜恳切道:
“道厚哪里话,与君一席谈,胜读十年兵书。日后若有闲,还望常来叙话。”
毛秋晴亦颔首道:
“慕容大人见解非凡,秋晴亦受教良多。”
王曜执意要送慕容农出府,毛秋晴默然相伴。
三人并肩行至抚军将军府大门外的檐下。
此时雨势渐密,织成一道细密的水帘,将远处的朱雀大街笼罩在一片朦胧之中。
慕容农再次向二人拱手:
“子卿,毛统领,留步吧。雨湿路滑,不必再送。”
王曜看着他,郑重道:
“道厚兄,路上小心,他日得空,你我再聚。”
慕容农含笑点头,又对毛秋晴礼貌地致意,随即转身,从身后随从手中接过一顶宽檐笠帽戴在头上,大步踏入雨幕之中。
那玄色的身影在迷蒙的烟雨里渐行渐远,最终消失在街角。
王曜与毛秋晴立于府门檐下,望着慕容农离去的方向,久久未动。
檐水如注,哗哗作响,敲击在石阶上,溅起细碎的水花。
王曜眉宇间凝聚着挥之不去的忧思,既为淮南战局,或许也掺杂着对友人见识才具的欣赏与对时局的无奈。
毛秋晴侧眸看了一眼身旁凝神远眺的王曜,又望向那空蒙的雨巷,心中对那位匆匆来去、言谈不凡的慕容氏青年,也留下了一道深刻而复杂的印象。
雨丝风片之中,两人各怀心事,默然伫立,唯有雨声不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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