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统一意志防御网络”如同一张光芒万丈却日益冰冷的巨网,笼罩着内太阳系。林深意识与Ω遗产的深度融合,使得整个网络的规则防御力以指数级提升,但代价是网络核心散发出的气息越来越接近他们誓死对抗的“主宰意志”——绝对、高效、非人。这种变化,在高层内部引发了无声却深刻的不安。
艾琳娜的担忧成为了现实。当生存被简化为概率计算,当个体的牺牲被视为可接受的损耗,胜利的定义便开始模糊。在一次次冰冷的战略推演中,一个尖锐的问题无法再被回避:如果太阳系防线最终失守,如果人类文明的主体注定要被“主宰意志”从宇宙中抹去,那么,他们所有的抵抗、所有的牺牲,意义何在?
答案,必须在最终审判降临前找到。于是,一个代号为“方舟”的最高机密计划,在绝密层级被提上日程。这不是逃跑,而是……播种。是为人类文明这棵可能被连根拔起的大树,保留最后一批珍贵的种子,让它在宇宙的另一片土壤中,有机会重新生根发芽。
会议在骊山基地最深处的一间电磁静默室进行。与会者仅有五人:艾琳娜、李琟、莎拉·瓦格纳,以及两位负责“火种”库维护的元老。没有林深。他的意识正全神贯注于对抗深空传来的规则压力波,无暇顾及这种“低概率备份方案”的细节。这本身,就是一种无声的默许,甚至……凸显了计划的必要性。
“数据模型显示,即便有网络加持,太阳系防御战的最终胜算……也不超过百分之三十七。”艾琳娜的声音干涩,全息星图上标注出的几个遥远星域,是Ω遗产数据库中记录的、可能存在未被“飞升之心”标记的宜居世界的坐标,每一个都远在数千光年之外。
“我们必须面对最坏的情况。‘方舟’计划必须启动。”
莎拉·瓦格纳接话,她的指尖划过星图,留下一条曲折的虚线:“航线已初步规划,利用几个已知的引力异常点进行弹射,最大限度规避主流航道,减少被发现的可能。但这是一条单程线,一旦启航,几乎没有回头路。”
李琟沉默地看着那份冗长的清单:人类完整的基因库、地球生物胚胎、所有可收集到的历史文化艺术数字档案、基础科学与Ω遗产中筛选出的“安全级”技术原理……浓缩了一个文明的精华。“那么,谁去?”他问出了最关键的问题,“谁有资格,代表人类,去往未知的深渊?”
回答他的,不是在场任何人,而是一份几乎在同一时间,由基地AI“基石”筛选并呈递上的名单。名单上,是数百名经过严格心理和生理评估,且自愿报名参与“极限深空探索计划”的精英。他们来自各个领域:生物学家、工程师、历史学家、心理学家、农夫、医生……甚至还有几位艺术家和诗人。他们清楚这意味着什么——永远的离别,近乎永恒的孤独,以及一个可能永远无法抵达的彼岸。
没有盛大的动员,只有隐秘的个别谈话。当被问及是否愿意成为“火种使者”,肩负文明存续的最终使命时,每一位志愿者在短暂的震惊与思考后,眼中都流露出一种超越恐惧的决然。他们签下协议,与至亲进行最后一场无法言明真相的告别,然后便如同水滴融入大海,悄无声息地消失了。
启航地点,选在了柯伊伯带边缘一处废弃的采矿中继站附近。这里远离主航道,规则背景噪音复杂,能最大程度掩盖舰队启航时产生的微弱空间波动。
所谓的“火种舰队”,由三艘星舰组成。旗舰是经过彻底改装和强化的“寻迹者”号科考船,它曾是“希望号”的姊妹舰,如今内部已被改造为一个微缩的生态循环系统和文明数据库。另外两艘是体型更小、专注于资源采集和能源供应的“工匠”级辅助舰。三艘船都采用了最先进的隐匿技术,外壳覆盖着能吸收多种波段扫描的“暗影涂层”,引擎也被调校至静默模式。
没有鲜花,没有礼炮,没有送行的人群。只有寥寥几位知情人,通过加密频道,远程注视着这一切。艾琳娜、李琟、莎拉等人站在骊山指挥中心的主屏幕前,画面中,三艘星舰如同黑色的幽灵,静静地悬浮在漆黑的幕布上。
志愿者登舰的过程安静得令人窒息。他们最后一次回望太阳的方向——那颗在视野中已然十分渺小、却承载着一切过往的恒星,然后义无反顾地踏入气密门。舱门闭合的声响,在真空中无声,却重重地敲击在每一位见证者的心上。
“寻迹者号舰长林默(一位与林深并无血缘关系,却同样沉默坚毅的前深空勘探专家)报告,所有‘火种’已安全入库,船员登舰完毕。系统最终自检通过。请求启航指令。”
莎拉·瓦格纳深吸一口气,她的声音通过加密频道,清晰地传达到每一位船员的通讯器中:“指令确认。‘方舟’计划,启动。愿……人类的群星,在彼岸依旧闪耀。祝你们……好运。”
没有更多的言语。短暂的停顿后,“寻迹者号”的引擎喷口亮起幽蓝色的微光,推动舰体缓缓调整方向,指向那片深不见底的黑暗。另外两艘辅助舰紧随其后。
它们开始加速,悄无声息地滑入星际空间。没有壮丽的跃迁光效,只有空间被极致扭曲时产生的、几乎不可探测的细微涟漪。几分钟后,三艘星舰的身影彻底消失在观测设备的极限范围之外,仿佛从未存在过。
指挥中心内,死一般的寂静。李琟颓然坐下,双手掩面。艾琳娜紧紧抿着嘴唇,目光却依旧死死盯着那片已然空无一物的星空。他们刚刚亲手送走了文明最后的备份,一种混合着巨大牺牲感的空虚和渺茫希望的沉重,压得人喘不过气。
“火种舰队”载着一万名精选的人类志愿者,以及足以重建一个简化版工业文明的全部知识储备,驶向了完全未知的深空。他们的航程将跨越数千年,甚至更久。大部分船员将进入漫长的冬眠,只有少数值班人员轮流苏醒,维护舰船,记录航程,并在穿越危险星域时保持警戒。
这是一场以光年为单位、以世纪为刻度的漫长放逐。他们或许永远找不到新的家园,或许会在途中遭遇未知的危险而全军覆没,或许……当他们终于抵达某个宜居世界时,太阳系早已沦为历史的尘埃,他们将成为宇宙中真正孤独的人类遗民。
然而,正是这种极致孤独背后的沉重使命,赋予了这次航行无法磨灭的悲壮意义。他们携带的,不是武器,不是征服的野心,而是一个物种对生存的渴望,一个文明对自身存在价值的最后坚守。他们是使者,是种子,是人类书写在星海间的最后一个句点,亦或是……下一篇序章的第一个字母。
在地球,知晓此事的高层们,将这份秘密深埋心底。它没有带来轻松,反而增添了另一份重担:他们必须战斗得更加顽强,不仅为了生存,更是为了不辜负那支孤独舰队所承载的最后希望。太阳系的防线,成为了掩护“火种”远航的屏障,每一刻的坚守,都意义非凡。
林深的意识网络,或许捕捉到了这次微小的空间扰动,但那波动很快就被银河深处传来的、更强大的规则威胁信号所淹没。他的全部计算力都已投入到即将到来的终极对抗中,无暇他顾。人性的火种,就在这神性之眼无暇关注的阴影里,悄然驶向了命运的深渊。
希望,从未如此渺茫,也从未如此……沉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