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队缓缓行进在河东郡通往太原郡的官道上。时值七月下旬,暑气未消,但清晨傍晚已有了些许凉意。道旁杨树叶开始泛黄,田野里粟穗沉甸甸地低垂,远山苍翠中点缀着点点红叶,北地的秋,总来得早些。
卫铮骑在“乌云踏雪”上,这匹御赐宝马通体乌黑,四蹄雪白,神骏非凡。他今日未着官服,只穿一袭玄色深衣,腰系革带,悬挂着那柄曹操所赠的青锋宝剑。剑鞘古朴无华,但偶尔从鞘口露出的寒光,却让随行之人不敢直视。
母亲硬塞来的四名侍女坐在后面那辆新添的辎车里。卫铮本不愿带,但卫裴氏说此去雁门苦寒之地,身边不能没有伺候起居之人,何况他已是朝廷命官,该有的排场还是要有的。卫铮拗不过,只得应下。此刻听着后方辎车里隐约传来的轻声笑语,他不禁摇头苦笑。
后面还有两车铁矿。卫弘不知从何处搜寻来上好的铁矿,足足装了两车,还有四名铁匠及其家小,只是这样一来,车队速度又慢了几分。
不过慢也有慢的好处。此刻行经之地,许多都是去年护送蔡邕北上时走过的路。景物依旧,人事已非,卫铮心中不免感慨。
路过一处山坳时,他勒马停驻。去年秋日,蔡邕的车驾曾在此歇脚。那时蔡琰从车上下来,走到崖边静静看了半晌远山。卫铮记得她当时穿着一件青色深衣,山风吹起她的衣袖,显得整个人单薄得像要随风而去。他走过去,递上一块胡饼,她轻声说“多谢”,声音轻得几乎被风吹散。
“少主,前方五里就到杨县了。”张武的禀报打断了卫铮的回忆。
杨县——徐晃的故乡。去年在此,那位未来的五子良将弃官相随,从此命运交织。
“传令,加快速度,今日在杨县城外扎营。”卫铮下令。
命令传下,车队速度稍提。车轮碾过黄土路面,扬起淡淡烟尘。卫铮的目光却再次飘向东南——泰山在那个方向,千里之遥。
卫铮倒不是对蔡琰无感,之前一路护送之际,当他苦恼、沮丧、或者气恼之时,这个恬淡静雅的少女总是能适时地出现在他身边,让他顿时恢复希望或平静下来,这个少女身上有种独特的气质,安静如水,却暗流深涌。她能在蔡邕忧愤难平时,轻声抚琴一曲,让父亲紧锁的眉头渐渐舒展;能在流徙途中,坚持每日读书练字,粗麻纸、秃笔头,也写得一手娟秀隶书;能在卫铮因杀戮而心生郁结时,不经意间说一句“但行义事,莫问前程”,虽未必完全解开心结,却如清风拂面,让人心安。他西出安阳城杀鲜卑游骑时,每次回来时,总能看见城墙上那个柔弱的孤零零的身影,他又非草木,何尝不明白的其中的情愫。
只是身为后世人的习惯,他总觉得自己才十八岁,还是有点小了,总觉现在成婚有点太早。然而这是东汉,男子十几岁成婚者比比皆是,他若再推脱,反倒显得怪异。况且,若真要娶妻,蔡琰确是最合适的人选——知书达理,心性坚韧,更能理解他所行之路的艰难与意义。
“兄长可是有心事?”卫兴策马靠了过来。这位堂弟如今已是一把好手了,此次卫铮北上赴任,他本可留在平阳掌管家业,却主动要求同行,说要“见识边塞风物,体察民情疾苦”。
卫铮摇头:“只是在想,此去平城,该如何着手。”
卫兴如今成长了许多,他微微一笑,也不点破。他看向前方渐近的城墙轮廓,忽然道:“去岁此时,咱们护送蔡公北上,一路艰难险阻,却也结识豪杰,共历生死。如今再度北上,虽少了蔡公车驾,却多了几分从容——兄长,你说这是不是天意?”
“天意难测,人事可为。”卫铮道,眼中重新凝聚起锐利的光,“平城县地处雁门要冲,直面鲜卑。我要在那里建起的,不仅是一座边城,更是一道屏障。”
“所以更需要有稳固后方。”卫兴这次回平阳,许是听到了什么风声,意味深长地说,“家族昌盛,妻贤子孝,方是长久之基。”
卫铮瞥了他一眼,没有接话。但心中那点犹豫,却在这番对话中渐渐消散。
是啊,既已来到这个时代,便当遵循这个时代的法则。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这是汉代婚姻不可逾越的礼法。而蔡琰……想到那个在城墙上守望的身影,卫铮心中某处柔软的地方被轻轻触动。
或许,这便是最好的安排。
黄昏时分,车队在杨县城外一处背风坡地扎营。篝火燃起,炊烟袅袅。卫铮走出营帐,看见西方天际最后一抹晚霞如血,映照着远山轮廓。张武在不远处擦拭着他的刀,刀身在火光中反射出冷冽寒光;杨弼正指点几名同乡练习剑法,喝声沉稳有力,他们兄弟探亲,纠集了几名同乡随卫铮一起北上,声称要随卫铮一起北上杀胡虏;陈觉则坐在火边,就着火光阅读简牍。
这一幕,与去年何等相似。只是少了蔡邕抚琴、蔡琰煮茶的画面。
卫铮忽然想起《诗经》中的句子:“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他轻声重复这句诗,望向东南夜空。那里,星辰初现,有一颗格外明亮。
千里之外,泰山郡平阳县,羊氏宅邸的别院中,蔡琰正临窗习字。她写的是一首古乐府:“青青河畔草,绵绵思远道……”
写到“远道不可思”时,笔锋微微一顿,墨迹在纸上晕开一小点。她轻轻放下笔,望向窗外北方天际,良久不语。
侍女轻声进来:“女公子,该用晚膳了。”
蔡琰回过神来,将写了一半的纸小心卷起,收入匣中。那里已有厚厚一叠,多是乐府诗、边塞词。她从未与人言说,但每当夜深人静,那些关于北地风霜、铁马冰河的句子,总会不由自主地浮上心头。
因为她知道,有一个人正在那条路上,且会一直走下去。
而她,愿意等待那个或许会来的消息——无论是以何种形式。
夜风穿堂而过,吹动案上未干的墨迹,也吹动了少女心中那池静水,漾起圈圈涟漪。
而在河东平阳,卫家府邸中,聘礼已全部装箱。卫岑与卫良站在院中,看着仆役将最后一口礼箱封好,贴上大红“囍”字封条。
“待裴家人来后我们就出发。”卫岑捋须微笑,“此去泰山,快则一月,慢则四五十日。待纳征礼成,婚约既定,鸣远在边塞,便可心无旁骛了。”
卫良检查了车马装备,满意点头:“三十护卫皆已就位,十辆辎车检修完毕。明日祭祖,后日斋戒,大后日清晨启程。”
月光洒满庭院,将那些礼箱的影子拉得很长。箱中装的不仅是锦缎金玉,更是一个家族对未来的期许,一对年轻人尚未言明却已悄然生长的情愫,以及在这动荡时局中,一份试图牢牢抓住的安稳与联结。
千里姻缘,六礼为桥。从河东到泰山,从平城到洛阳,无数人的命运将因这场婚事而更加紧密地交织在一起。而此刻,卫铮对此尚不知晓,他正站在北地的星空下,规划着边城的防御、屯田的方略、与鲜卑周旋的谋算。
但他梦中,偶尔会出现一座江南式样的亭台,亭中有女子抚琴,琴声淙淙如流水,洗去一身征尘。醒来时,只记得那曲调温柔,却想不起抚琴人的面容。
或许很快,便不需要在梦中寻觅了。
夜渐深,北雁南飞,排成人字,划过浩瀚星河。它们的方向,正是泰山所在。
雁者,候鸟也,顺乎阴阳,忠贞不渝。纳采之礼以雁为信,取的就是这份天地至理。
而人间姻缘,亦当如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