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症结在这里!高仪这是想重新起用潘季驯,但又顾忌现任工部尚书朱衡的反对和旧怨,
所以才来探探自己的口风——毕竟朱衡如今颇得圣眷,正在负责造船、盐票、火器改良等多项要务。
朱翊钧沉吟片刻,一时也有些拿不定主意。
这种因专业技术路线分歧而产生的矛盾,往往最难调和,双方都认为自己是对的,且都是为了国家。
思虑半晌,朱翊钧最终还是有了决断:“河工紧急,刻不容缓。
那就依先生所奏,复起潘季驯为总理河漕吧。
朱尚书那边……先生不妨私下代为转圜,略微安抚一番。”
谁让朱衡现在身兼数职,无法脱身亲赴河工一线呢?
治河这种需要长期驻扎现场、经验技术要求极高的苦差事,也只能让潘季驯这样的专业人才顶上了。
高仪得了皇帝明确的表态,心中大定,立刻知道该如何操作,连忙表态道:
“陛下放心,朱尚书乃硕德长者,深明大义,必会以国事为重,臣定当妥善沟通。”
见皇帝没有再说话的意思,高仪便恭敬地行礼,缓缓退出了承光殿。
望着高仪离去时略显苍老的背影,朱翊钧轻轻叹了一口气,低声自语道:“大家都……相忍为国吧。”
他摇了摇头,甩开些许杂念,这才招手,示意殿外等候的申时行进殿,同时唤司礼监掌印张宏到近前。
朱翊钧放松身体,后仰靠在椅背上,趁着这点短暂的间隙闭上眼睛养神,口中吩咐道:
“张宏,说说针工局、银作局等内府各局司,近一年来推行考成法的具体成效吧。”
张宏低眉顺眼,悄步走到皇帝身后,伸出双手,用恰到好处的力道为皇帝揉按着太阳穴。
嘴上则轻声细语地开始汇报:“回皇爷,这一年来,内府各局司遵照考成法,严核员役,稽核功过,革除冗滥……共计……”
朱翊钧起初还在凝神细听,但或许是连日劳累,又或许是张宏按摩的手法太过舒适,
他只觉得那汇报声渐渐变得模糊,越来越远,最终完全听不真切了……
等到申时行被内侍引入承光殿时,便看到张宏竖起一根手指放在唇边,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申时行定睛一看,御座上的年轻皇帝,竟不知何时已沉沉睡去,呼吸均匀而轻微。
他连忙低下头,不敢惊扰,跟着张宏,两人悄无声息地退到了侧殿静静等候起来。
偌大的承光殿内,一时间只剩下朱翊钧沉睡时平稳的呼吸声,在空旷的殿宇中轻轻回响。
九月初六,白露。
金秋九月,天气逐渐转凉。
然而,因栗在庭在湖广的“横插一脚”,使得本应尘埃落定的宗室案件悬而未决,湖广官场与宗藩皆是心急如焚,度日如年。
各藩王、地方官吏连连上奏朝廷。
有的奏称:“臣入楚地,拜谒显陵(嘉靖帝生父陵寝),听闻朝廷骈戮宗室,其时祖陵地震,连日不止,
武昌、汉阳、荆州、德安等地亦于同日发生多次地震。”(意图将天象与政治清算联系起来)
有的散布流言:“宗室被戮后,各家锅灶铁釜之上,竟莫名出现纂文,老幼骇传,视为不祥。”
有的则直接指责钦差:“提兵亲捕,惟恐其不尽;驾言谋反,惟恐其不戮。”
纷纷椎心泣血,请求皇帝“悯死者而念生者,开生者之路,以补死者之冤”。
总而言之,核心诉求只有一个:请求朝廷立刻结案,不要再扩大牵连范围了!
在这种焦灼万分的气氛中,中枢的第二道诏书,终于如期送达湖广。
在正式收归了钦差符节印信后,所有悬着心的人,才大大地松了一口气。
至于栗在庭那惊世骇俗的“封驳圣旨”之举,最终在中枢被轻描淡写地化解了——
对外宣称是“中书舍人郑宗学拟旨时不慎出现错别字,被尽职的给事中封驳”,乃是合情合理、符合制度的正常公务流程。
当然,为了维护朝廷体面,还是象征性地“惩戒”了一下栗在庭,将其“贬谪”至福建任职。
这在湖广官员看来,也算是出了口恶气。
巡抚衙门外,梁梦龙恭敬地听着天使抑扬顿挫地宣读圣旨,目光却不自觉地瞟向站在官员队列中的栗在庭。
见其神色泰然自若,仿佛外放福建并非什么挫折,心中也不由生出几分佩服。
清贵无比的科道言官,外放地方,绝不仅仅是品级升降那么简单,其中涉及的地位、权力、前景落差巨大。
如今栗在庭遭此“贬谪”,却能如此镇定,这番气度,确实难得。
当然,梁梦龙频频看向栗在庭,更多的还是担心这位“不安分”的主儿,在最后时刻再弄出什么意想不到的事端,让局面再生变故。
天使继续宣旨,表彰了几位钦差在湖广的“用心任事”,并将宗人府宗正邬景和提出的处置宗室方案全盘核准落实。
对此,众人早已见怪不怪。
当看到随行天使前来的,还有内廷太监以及宗人府、户部的官吏时,大家就明白,这是来正式接收、清点那些被定罪宗室的庞大产业的。
随后,天使又宣布,皇帝“广纳谏言”,听取了礼部、刑部、大理寺等部司的意见,决定对涉案各藩“酌情”减轻惩戒:
只将岷王、武冈王、东安王三府的家眷,发往凤阳高墙圈禁。
而罪魁祸首武冈王朱显槐与东安王朱英燧,则需槛送京师,待告慰太庙之后,再明正典刑,以儆效尤。
至于最敏感的楚藩遗腹子问题,圣旨宣称“中枢震怒”,下令必须“彻查到底”,务必确保天家血脉纯净,不容一丝一毫玷污。
在未有“明确结论和确凿证据”之前,楚藩事务暂由通山王府及宗人府共同代管。
至于怎么查,什么才算“明确结论和确凿证据”,那就不得而知了。
反正在此之前,楚王之位,就先这么空悬着吧——毕竟,那几个孩子“还有可能是”楚王血脉嘛,总不能随随便便就移嫡给别人,对吧?
这其中的潜台词,明眼人都听得出来。
这一出“伪楚王”案,在楚藩被正式除国之前,是别想有“定论”了。
往后,恐怕也很难再有新的楚王了。
至此,湖广宗室大案,终于划上句号:
岷王,以谋逆罪除国,家眷发往凤阳高墙,宗产没收。
荆藩、吉藩,以附逆等罪论处,降等袭爵,罚没部分宗产。
楚藩,武冈王、东安王槛送京师处决,家眷发往凤阳高墙,宗产全部没收。
这一轮疾风骤雨般的削藩,在巡抚梁梦龙双手恭敬地接过那卷明黄圣旨的瞬间,正式宣告落幕。
接下来,朝廷要面对的,就是如何对这些空出来的宗室权力和财富进行“改制”与消化了。
众人看着那些随天使而来,已经开始摩拳擦掌、眼中放光的内廷、礼部、户部官吏,不由得纷纷暗自摇头。
一场新的利益分配,即将开始。
九月初九,重阳节。
民间有登高、赏菊、佩茱萸的习俗,朝廷则有大飨天帝、以新收获的谷物祭祀宗庙的礼仪。
码头上,行人往来如织,迎来送往者更不在少数。
当初四位钦差整整齐齐来到湖广,如今返程时,却是各有归途,再难齐聚。
成国公朱希忠,中途薨逝,灵柩早已先行运回京师。
宗人府宗正邬景和,还需留在湖广,监督宗人府和户部官吏,彻底清点完毕各藩宗产之后,才能晚几日动身北返。
新任福建右参政栗在庭,需前往福建赴任,早已在数日前便动身,取道陆路南下。
只剩下佥都御史海瑞,即将乘船,沿江东下,返回京师。
官船甲板上,海瑞凭栏而立,望着脚下奔流不息的长江水,头也不回地问道:“冯参议既已致仕,为何不与栗藩台同行,走陆路返乡?”
冯时雨在上月便上疏请求致仕,皇帝已准其所请。
按常理,他回苏州府老家,无论是乘船顺流而下,还是走官道驿站,路程都不算遥远。
况且冯时雨素有晕船的毛病,于情于理,都该与同科好友栗在庭一道走陆路才对。
冯时雨沉默了片刻,面色复杂,带着一丝苦涩道:“陛下天恩,虽准了臣致仕归乡,
却……却在京郊八宝山,赐了一座宅邸,让臣‘静心修养’。
如此,臣与海御史同路回京,才是顺路。”
他心里清楚,栗在庭虽在最后关头替他略微遮掩,保全了他的官声体面,但事情的真相,必然不会瞒着皇帝。
皇帝这哪里是赐宅“修养”?
分明是让他去给枉死的张楚城“守灵”忏悔!
想到这里,冯时雨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语气萧索:“所以,栗藩台往南,我往北……自此,便不同路了。”
海瑞闻言,深深看了冯时雨一眼,点了点头,不再多言,转身离去。
思亲佳节,最易引人感怀。
暂留武昌的驸马都尉邬景和,独自站在行馆窗边,望着窗外萧瑟的秋景,怔怔出神。
半晌,一阵凉风吹入,他忍不住轻轻咳嗽了几声。
一直侍立在旁的老仆闻声,连忙取过一件厚实的外衣,轻轻披在邬景和肩上。
“驸马爷,深秋天寒,您要多加保重,注意将息啊。”
邬景和顺手将衣襟往脖颈处拢了拢,目光依旧望着窗外,语气惘然,仿佛在自言自语:
“银,你我主仆多年了……这些年来,难为你了,一直陪着我这个没什么趣味的闲人。”
老仆闻言,脸上掠过一丝动容,微微别过脸去,低声道:“驸马爷言重了,折煞老奴了。
能伺候驸马爷,是老奴的福分。”
邬景和抬起头,望着灰蒙蒙的天空,声音里带着化不开的哀伤:“我兄弟早夭,妻子亦离我而去……
自而立之年后,我便再未结交新的知己好友,膝下也无子侄绕欢。”
“这大半生走来,怜惜我的父母,了解我的故旧,都在不断地老去、死亡……我所记住的,似乎只有一次次的告别,和无尽的遗憾。”
“银,如今……总算是轮到你们,要来向我道别了。”
老仆猛地回过头,已是老泪纵横。
他上前一步,扶住邬景和微微颤抖的手臂,哽咽道:“驸马爷……您千万别这么说……”
邬景和轻轻摆了摆手,打断了老仆的话。
他的脸上,竟泛起一丝奇异的、带着向往和释然的淡淡笑意:“莫哭……这是好事,没什么好伤心的。”
“陛下仁厚,曾言我随时可入葬永淳(其妻永淳公主)陵旁。我……不想再多等了。”
“否则,等到我老眼昏花、神智不清的那一天,下去见到她,定然会忍不住想看看她如今的模样……
可我看惯了她十八九岁时的如花笑靥,定然……会不习惯那森森白骨的。”
说罢,他平静地从怀中取出一个早已备好的小瓷瓶,倒出一枚乌黑的丹丸,没有丝毫犹豫,仰头服下。
随后,他缓缓合上双目,面容安详,不再言语。
老仆泪流满面,看着邬景和那不知何时已变得雪白的发丝,以及这几日间迅速爬满皱纹、沟壑纵横的脸庞。
这位他侍奉了大半生的驸马爷,气息渐无,再无声息。
他轻轻地将邬景和扶到旁边的太师椅上坐稳,让其保持着一个安详的姿态。
然后后退数步,伏地连连叩首,久久不愿起身。
半晌之后,老仆才用衣袖用力抹去脸上的泪水,挣扎着站起身,推开房门,用尽全身力气,朝着空寂的庭院嘶声喊道:
“驸马爷……坐化了!驸马爷坐化了——!”
表达思念的方式有很多种。
除了邬景和这般决绝而悲怆的告别,也有像成国公世子朱时泰那般,看似玩世不恭的“尽孝”。
武昌城内一家热闹的酒楼里,朱时泰手上漫不经心地摩挲着一枚骨质骰子,一心二用地,
一边听着台上说书先生唾沫横飞地讲着《元明英雄传》,一边竖着耳朵偷听身后一桌人的交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