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业上,研读经典的认真与悟性,不亚于刻苦的举子,每逢经筵,自己想严厉督促,都常常挑不出错处。
政务中,所展现出的眼界、手腕与决断力,几近天授,每每能切中要害。
即便是外界最为诟病的,所谓皇帝“酷烈”的品性,在张居正看来,其底色仍是仁德与宽厚,只是施政风格更为果决罢了。
能辅佐这等君主,教导这等学生,夫复何求?
张居正静静听罢,与高仪再次交换了一个了然的眼神,这才缓缓表态道:“陛下早先就宗藩改制之事,已与内阁有所共识。
如今方案虽有增删调整,然始终未出陛下当初筹谋之藩篱,臣等自无异议,愿竭力促成。”
这话等于认可了邬景和在湖广的“僭越”之举,愿意为其背书——
驸马对各藩的处置,是奉了皇帝与内阁的“密旨”,合乎程序!
什么划定罪藩、没收宗产、开解商禁,都是中枢的既定方略!
当然,前提是,没收的宗产,户部必须分一杯羹!
“但是,” 张居正话锋一转,神色变得极为严肃,
“成国公朱希忠之事,还请陛下务必三思而后行。擅杀亲王,非同小可。”
言外之意,邬景和的事可以“操作”,但朱希忠的事,难度极大。
能不施予惩处,已需内阁全力斡旋,若还想追加封赏,几乎难以在朝堂上通过。
人死账消固然是惯例,但并非万能挡箭牌,尤其涉及此等骇人听闻的大罪。
朱翊钧对此早有预料,他沉吟片刻,抛出了自己思虑良久的方案:“若……罢去朱希孝锦衣卫右都督之职,
以此表明成国公府不再独掌卫事,换取朝野对其兄哀荣的认可,二位先生以为如何?”
张居正与高仪闻言,先是齐齐一惊,随即迅速反应过来皇帝此举的深意,几乎异口同声道:“若如此……或可一试。”
朱翊钧见两位重臣松口,满意地点了点头,不再多言。
锦衣卫的实际掌控权在谁手中,并非完全由官职决定,而是看是否有“掌卫事”的明文授权。
如今的锦衣卫,拥有“掌卫事”权力的,正是都指挥使朱希忠与其弟、右都督朱希孝。
可以说,锦衣卫几乎是成国公府的“自留地”,这也正是满朝文武视成国公府为皇帝铁杆鹰犬的根本原因。
然而,福兮祸之所伏。
权势过盛,自然也招致更多的嫉恨与攻击。
历史上,朱希孝与其侄朱时泰在朱希忠死后接连“病故”,未必没有这方面的因素——
成国公府掌控锦衣卫,时间实在太久了,早已成为众矢之的。
因此,朱翊钧此刻提出的“弃车保帅”之策,既是为朱希忠的“过失”做出政治让步,也是为了保全成国公府,让其从风口浪尖上安然退下。
主动放弃部分核心权力,换取对死者的哀荣和对生者的安全,方能顺理成章,堵住悠悠众口。
待风波平息后,以成国公府的根基和皇帝的信任,不愁没有新的安排。
至于新的锦衣卫掌权者……
代表着皇室主持过大大小小六十六次祭祀的“大祭司”朱希忠去世了,正该有新的“大祭司”接任,并顺势接管锦衣卫。
将权力过于集中于一姓,并非皇权稳固的长久之道。
朱翊钧一边在心中复盘,一边慢条斯理地喝着碗里的粥。
这时,高仪再度开口,眉宇间仍有一丝忧色:“陛下,即便舍此之外,礼部那边,恐怕……仍会有些阻碍。”
朱翊钧放下粥碗,看向高仪,神色不变:“前次廷议,朕不是已经同意让张四维入阁,以安抚晋党了吗?
礼部吕调阳吕卿,难道还在为此事闹别扭?”
他指的是之前利用晋党势力平衡朝局,允诺张四维入阁一事。
高仪面露难色,欲言又止。
一旁的张居正有些看不下去了,叹了口气,无奈道:“陛下,并非吕调阳。
而是……张四维的父亲,张允龄,在宣大地区勾结鞑靼,泄露军情,已被宣大总督谭纶,依军法明正典刑,枭首示众了。”
他抬起眼,目光锐利地看向朱翊钧,直接问道:“此事背后,是否……有陛下之意?”
朱翊钧闻言,立刻正襟危坐,面色肃然,断然否认:“先生何出此言?!
难道朕能指使张允龄故意去触犯国法,勾引谭纶怒而杀人吗?”
他特意强调,“朕可未曾如外边某些人揣测的那般,派锦衣卫行政治暗杀之事。
而是谭总督查获实据,依国法军规光明正大地处置。
此事人证物证俱在,任谁也挑不出错处来!”
他巧妙地将“是否指使”偷换概念为“是否指使其犯罪”,
至于谭纶得到线索证据后果断出手,是否源于他的暗示或默许,那就另当别论了。
传言是朕指示的谭纶也就罢了,那张四维的父亲确确实实是触犯了国法,里通外国,这总不会是有人逼他做的吧?
两名阁臣听皇帝如此说,心中顿时明了。
也得亏是宣大总督王崇古和晋党领袖杨博识大体、顾大局,迅速稳住了宣大边防的局势,否则那边立刻就要大乱。
他们实在想不通皇帝为何如此抵触张四维,不惜用如此激烈的手段断其入阁之路——
若说是出于对“里通外国”的义愤,他们是决计不信的,晋党干这种事的历史源远流长。
高仪更是两手一摊,直言道:“张四维闻此噩耗,哀恸欲绝,已无心署理礼部事务。
陛下不如暂将湖广相关的奏疏留中不发,待张四维依制回家丁忧后,再过礼部部议吧。”
此时的张四维丧父之痛加上政治前途受挫,行事难免偏激,连内阁都暂避其锋芒。
朱翊钧从善如流,通情达理地颔首:“先生说的是,朕准奏,理当如此。”
谁让他是知晓“历史”的人。
哪怕让晋党推出马自强来接任礼部尚书并入阁,他都不会给张四维任何一点机会。
视财如命的王崇古、自视甚高的高拱、甚至性格略显软弱的申时行……
什么乡党背景、什么性格缺陷,朱翊钧都能在一定程度上容忍,
唯独对于张四维这等历史上劣迹斑斑、私心极重之辈,他是半分机会都不会给予。
中枢的班底,不经过这样一番番的提纯与筛选,如何能做到如臂使指,推行他的新政?
万历元年七月二十三日,紫禁城内仍残留着前日考成盛典的余韵。
皇帝驾临文华殿听讲完毕,銮驾刚返回西苑不久,两宫太后的赏赐便紧随而至。
两位太后命中官传旨,导引辅臣张居正、高仪及一众经筵讲官,前往后殿东侧的“九五斋”恭默室。
此处庭院幽深,花木扶疏,正是夏日消暑的佳处。
中官奉上御赐的今年新贡的西湖龙井,言明两宫体恤诸臣辛劳,特赐茶消暑,并予半日休沐,可谓恩宠有加。
这般优容,自然事出有因。
前日皇帝在经筵考成上的表现,实在太过惊艳!
不仅日常进讲的讲官们心中欣慰,那些被临时邀来观礼、不甚了解皇帝学业进度的翰林学士、文坛耆宿,亦是交口称赞,不吝溢美之词。
被特意请来的文坛领袖王世贞,更是当场挥毫,写下“留神翰墨,圣学该洽,法筵日进,睿志清明”的赞语。
两宫太后起初对其中深意还有些懵懂,回宫后这两日,听命妇们转述宫外士林对皇帝“明舜禹汤文武之道,
足以兴唐虞三代之治”的极高评价,顿时心花怒放,这才有了今日的恩赏。
恰逢京城今日落了一场短暂的细雨,雨后天未放晴,水汽蒸腾,反而更添几分闷热,连殿内摆放的冰块都显得有些力不从心。
给辅臣讲官们赏赐清茶,再放半日假,正是恰到好处。
及至午间,云开雾散,太阳高悬,炽烈的光芒重新笼罩大地,毒辣不减分毫。
此时若能闭门不出,品着御赐香茗,享受这难得的半日清闲,看着其他衙署的同僚仍在忙碌,方是尽享皇恩优渥之时。
然而,官场中人,总免不了人情往来与应酬。
吏部左侍郎申时行难得有此闲暇,便早早订下了金水河畔一处名为“好福记”的湖心雅楼,
为即将赴山东上任盐科都转运使的同年好友余有丁设宴饯行。
顺道还邀请了几位平素交好、趣味相投的同科进士,如刚从苏州调回京师不久的许孚远,以及在吏部任验封司郎中的陈有年。
几人皆非张扬之辈,却也讲究个风雅清静,故而选了这处环境幽雅的所在。
雅楼独立湖心,需乘小舟方能抵达,拢共四层,每层只设一席,互不打扰,最是适合好友小聚,倾谈肺腑。
他们抵达时,四楼已有客人,几人便包下了三楼的雅间。
精致的时令小菜与醇和的江南黄酒早已备妥。
饯行宴,心意到了便好,维系同年之谊、畅叙别情才是主旨。
按惯例轮番敬了余有丁一圈酒,说了些“前程似锦”、“盐政革新,大有可为”的吉祥话。
酒过三巡,菜尝五味,席间的气氛才真正放松下来,开始了闲谈。
吏部验封司郎中陈有年抿了一口酒,望着窗外粼粼波光,不免有些感慨:
“回想我嘉靖四十一年那一科,申汝默、王荆石、余丙仲三位鼎甲,如今皆是绯袍加身,平步青云。
反观我等……唉,尽皆碌碌,蹉跎岁月啊。”
汝默、荆石、丙仲分别是申时行、王锡爵、余有丁的表字。
他陈有年好歹是二甲第四十二名出身,家世清贵,素有才名,如今却仍在五品郎中的闲职上徘徊。
而同席的许孚远就更显“倒霉”,本是二甲第三十二名,却因曾与高拱亲近,
被贬至两淮盐运司判官,后又卷入党争漩涡,被扔到苏州府“雪藏”了许久。
若非申时行在吏部暗中斡旋,将其调回京师,恐怕如今还在听着苏州评弹,感叹仕途多舛。
许孚远平生笃信阳明心学,兼修佛法,对官阶升迁反倒不如陈有年那般执着。
他闻言摇了摇头,晃着手中的酒杯,带着几分超然道:“三界诸法,生灭无常,皆如梦幻泡影。
纵观历科,独独我们这一科,连庶吉士都未选,此实乃天命也,为之奈何?”
他提及的乃是嘉靖四十一年科场的一桩“公案”。
彼时本已定下要考选庶吉士,却因有科道官上疏请求严格核察,惹得世宗皇帝不悦,竟下旨取消了当年的庶吉士考选。
须知,三鼎甲固然清贵,升迁迅捷,但庶吉士乃是“储相”,按部就班,到点升迁,亦是稳健的晋身之阶。
二者本可并驾齐驱。
偏偏他们这一科断了这条路,以至于如今三鼎甲已位高权重,距离入阁仅一步之遥,而许多二甲进士却还在五六品的位置上打转。
亲身经历如此“倒霉”事,也难怪他们这一科的进士,私下里多有撰文非议世宗皇帝者。
刚刚升任三品大员的余有丁,气度愈发沉稳,闻言宽慰道:“登之(陈有年表字)何必妄自菲薄?
去岁此时,我不也还是个区区从五品的司经局洗马,尚不如你如今的正五品官身。
如今稍得陛下信重,委以实事,不也一跃而至三品?可见事在人为,机缘未至罢了。”
他顿了顿,又意味深长地补了一句:“何况今上慧眼独具,最是知人善任。
登之兄才华不凡,如锥处囊中,其末立见。
早晚必能一展抱负,不负平生所学。”
他这番话说得颇为诚恳。
自其师殷士儋入京后,对他多有提点,传授了不少为官心得。
其中一条便是,官话、套话,不止在公开场合要说,私下场合也要常说常新,务必养成对政治风向的本能敏锐。
余有丁虽不全盘照收,却也择善而从——例如方才这番话,既符合官场惯例,亦是他心中真实想法。
今上若不算知人善任,又如何会对他青眼有加呢?
许孚远插话道:“是否独具慧眼暂且不论,但这位陛下于经学之上的天赋,实在令人……难以置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