边江市,下午四点。
李可俊在排练室练歌,弹到《苔上诗》的间奏时,吉他的第三弦突然断了。“铮”的一声,尖锐刺耳。
他愣了一下,看着那根卷曲的琴弦,心里莫名地发慌。
酷猫在旁边调试效果器,抬头看了他一眼:“怎么了?”
“没事。”李可俊摇摇头,换上新弦,“就是弦断了。”
“你这几天状态不对。”酷猫走过来,递给他一瓶水,“是不是太累了?音乐节还有三天,别把自己逼得太紧。”
李可俊接过水,没喝。他看着窗外的天空,灰蒙蒙的,像是又要下雪。
“你说,”他忽然开口,“如果一个人明知道做一件事没用,还要不要做?”
酷猫想了想:“那要看是什么事。如果是必须做的事,哪怕没用也得做。”
“什么叫必须做的事?”
“就是……不做会后悔一辈子的事。”酷猫拍拍他的肩,“比如你写这首歌。你知道可能改变不了什么,但你还是写了,还是唱了。因为不写不唱,你会后悔。”
李可俊没说话。他想起林如意最后跟他说的话:“好好活着,可俊。”想起奚非信里写的:“一定要把他们都送进地狱。”
他不知道该听谁的。他想好好活着,也想让该下地狱的人下地狱。但这两件事,好像不能同时做到。
手机震了一下。他拿起来看,是苏怡发来的:
“我考完了。你什么时候有空?”
他回复:“后天吧。音乐节结束之后。”
“好。我在老地方等你。”
老地方是边江老街旁的古桥。他们第一次到边江就在那里感叹未来,夏天,江风很凉,她穿着白裙子,头发被风吹乱。他说她像画里的人,她笑了,说他是傻瓜。
七年了。七年可以改变很多东西。
李可俊放下手机,继续调弦。新弦有点紧,音调得不太准。他一遍遍地调,调到手指出血,还是不准。
酷猫看不下去了,夺过吉他:“我来吧。你歇会儿。”
李可俊没争,走到窗边。楼下街道上人来人往,每个人都行色匆匆,像有很重要的事要去做。他不知道他们要去哪里,去做什么。就像他们也不知道,楼上这个练歌的年轻人,心里装着多少沉重的东西。
晚上七点,白家别墅。
白明坐在书房里,看着电脑屏幕上刚传来的照片。林如意和林安澜的尸体,躺在水泥地上,周围围着一圈警戒线。照片拍得很清楚,能看见林如意睁着的眼睛,能看见她手里还攥着什么东西——后来确认了,是她的遗物,一张旧照片。
“死了也好。”白振华坐在沙发上,手里盘着沉香珠子,“省得麻烦。”
白明没说话,只是盯着照片上林如意的脸。这个曾经精明干练的女人,最后选择用这种方式结束。他理解,但不认同。活着多好,哪怕苟且地活着,也比死了强。
可惜,不是所有人都这么想。
“王川那边呢?”白振华问。
“处理干净了。指导组虽然要求彻查,但医院那边没问题,查不出什么。”白明关掉照片,“音乐节后天举行,省里市里的领导都会来。王川的死,林如意的死,正好让那些还有想法的人看看——跟白家作对,是什么下场。”
白振华点点头,慢慢站起来:“记住,做事要干净,要体面。我们是体面人,体面人做事,不能留下话柄。”
“明白。”
白振华走了。书房里只剩白明一个人。他走到酒柜前,倒了杯威士忌,走到窗边。
外面还在下雪,雪点打在玻璃上,噼啪作响。庭院里的灯光在雪幕中晕开,像一团团模糊的光斑。整座别墅很安静,安静得能听见自己的心跳。
白明忽然想起了很多年前,他还是个孩子的时候,父亲带他去见一个“叔叔”。那个叔叔很和气,给他糖吃,摸他的头说:“明明以后要像你爸一样,做大事。”
后来他才知道,那个叔叔是省里的高官。再后来,那个叔叔因为贪污落马,父亲连夜烧掉了很多文件。
那时候他就明白了一个道理:这个世界没有绝对的黑白,只有利益。站对位置,跟对人,比什么都重要。
所以他一直跟着父亲,学着父亲,成为父亲希望他成为的人。冷酷,精明,懂得权衡,知道什么时候该进,什么时候该退,什么时候该……清除障碍。
王川是障碍,林如意是障碍,所有可能威胁到白家的人,都是障碍。
清除障碍,天经地义。
白明喝掉杯里的酒,酒精在胃里烧起一团火。他喜欢这种感觉,清醒又迷醉,像站在悬崖边,既危险又刺激。
手机响了。是朱潜川。
“白总,音乐节的流程最后确认了。李可俊的《苔上诗》安排在倒数第三个节目,您看合适吗?”
“合适。”白明说,“让他好好唱。唱好了,有赏。”
“明白。另外,媒体那边都打过招呼了,负面的一律不报。”
“嗯。”白明顿了顿,“盯着李可俊。如果他有任何异常……”
“明白。”
电话挂断。白明把酒杯放在窗台上,玻璃与大理石碰撞,发出清脆的响声。
雪还在下。这场雪过后,边江会更干净。所有脏东西都会被冲走,所有不该存在的人都会消失。
然后,就是白家的时代。
真正的时代。
晚上十点,李可俊住处
“边江市前公安局长王川在留置期间突发疾病去世”
李可俊点开,快速浏览。报道很短,只说王川因突发心肌梗死抢救无效死亡,目前正在调查中。评论区已经关闭,什么都看不到。
他盯着那几行字,看了很久。然后关掉页面,打开通讯录,找到林如意的号码。
拨过去,提示音说:“您拨打的用户已关机。”
他又拨了一遍,还是关机。
心里那股不安越来越强烈。
两个星期,杳无音讯。
李可俊放下手机,走到墙边。那道裂缝还在,他用石膏补得很平整,看不出任何异样。但他知道,里面藏着的秘密,可能已经成了某些人必得的东西。
他蹲下身,从床底拖出那个旧鞋盒。打开,兔子石头静静地躺在里面。他拿起石头,握在手心。
石头冰凉,像奚非最后那晚的手。
“奚非,”他对着石头轻声说,“如果你在,告诉我该怎么做。”
石头不会回答。但窗外的雪声越来越大,哗啦啦的,像很多人在哭
深夜十一点,雪停了。
李可俊站在出租屋的窗前,看着楼下那辆黑色轿车。车还在,人还在。像忠实的看门狗,守着猎物。
他不知道车里的人在看什么,在想什么。也许只是在打发时间,等着换班。也许在讨论晚饭吃什么,周末去哪玩。他们的生活和他的生活,平行存在,永不交叉。
除了此刻——他在楼上看他们,他们在楼下看他。
李可俊拉上窗帘,打开台灯。从背包里拿出那本厚厚的笔记本,翻开,开始写。不是歌词,不是日记,是一封信。
“如果有一天,你看到这些文字,说明我已经不在了。不用难过,这是我自己的选择。”
他停了一下,笔尖在纸上洇开一个墨点。
“我不知道该从何说起。就从奚非说起吧。她是我大学同学,一个很安静的女孩子,喜欢音乐,喜欢画画,喜欢坐在阅览室靠窗的位置。她不该死,但她死了。因为有些人觉得,她的存在是个麻烦。”
“林如意,一个帮过我的人。她把她最后的希望交给我,说如果我出事了,你就用这个。现在她可能出事了,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我知道,一定和那些人有关。”
“王川,前公安局长,今天死了。突发心肌梗死。真的吗?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死的人越来越多,真相却越来越远。”
李可俊写得很慢,每一个字都写得很用力,像要刻进纸里。写着写着,眼泪就掉下来,滴在纸上,把字迹晕开。他不管,继续写。
“我不知道这些文字有没有用。也许没用,也许很快就会被销毁。但我还是要写。因为如果连写都不敢写,那活着还有什么意义?”
“我没有证据能证明什么。我只有这些文字,这些记忆,这些愤怒和无力。我把它们写下来,交给一个值得信任的人。如果有一天,真相能大白于天下,请记得告诉那些人——我们记得,我们没忘。”
写完最后一句话,李可俊合上笔记本。他的手在抖,心在跳,像刚跑完一场马拉松。
他把笔记本装进防水袋,塞进背包最里层。然后从床底拖出鞋盒,取出兔子石头,也装进背包。
做完这一切,他坐在床边,看着墙上的裂缝。
那道裂缝很小,小到几乎看不见。但里面藏着的东西,可能会改变很多人的命运。
他不知道该不该动它。动,可能招来杀身之祸。不动,可能永远没有真相。
窗外的街道上,那辆黑色轿车还停在那里。车灯熄了,车里一片漆黑,像一头蛰伏的野兽。
李可俊站起来,走到窗前,掀开窗帘一角。
夜色很浓,雪后的天空没有星星。整座城市在沉睡,做着或美或噩梦。只有少数人醒着,在黑暗中睁着眼睛,等着天亮。
或者,等不到天亮。
他放下窗帘,回到床边,躺下。没脱衣服,没关灯,点了一根烟,没抽,拿在手上,就这么睁着眼睛,等着。
等什么?他不知道。
只是等着。
远处的钟楼敲响午夜十二点。钟声透过雪后的空气传来,悠远,沉重,像一声声叹息。
新的一天开始了。
但对于有些人来说,这一天永远不会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