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七点·指导组驻地
章建国放下电话,指尖在桌面上敲击出沉闷的节奏。
电话是省里打来的,内容很明确:边江市的扫黑除恶工作“成效显着”,特别是成功挖出了以“龙哥”高斌龙为首的黑社会性质组织残余势力及其保护伞王川,这是“指导组扎实工作的集中体现”。话里话外暗示,可以准备收尾总结了。
他走到窗前,市委招待所窗外的边江市正在晨光中苏醒。三十五天,指导组进驻边江市已经三十五天。他们手握陈锋提供的、铁证如山的王川吸毒淫乱视频,锁定了王川这个“保护伞”,也“查明”了这一切背后的“主谋”是已故的黑社会头目高斌龙及其控制的一江阁集团。
完美闭环。一个死去的黑老大,一个堕落的公安局长,一个被查封的涉黑企业。完美得……让人不安。
副组长赵明华推门进来,脸色凝重:“组长,王川在留置点的第二次讯问笔录出来了。和我们预想的一样,他把所有经济问题——收受的房产、车辆、现金,都推到了高斌龙和一江阁头上。说是龙哥生前为寻求保护,长期对他进行利益输送。时间、地点、金额,甚至一些细节都说得像模像样。”
“有实物证据吗?”章建国问。
“他说大部分是现金,少量贵重物品。至于房产车辆,都是通过白手套代持,或者用远房亲戚名义操作。很难查,但也不是完全查不到——前提是如果我们真想往这个方向深挖。”赵明华把笔录放在桌上,“他承认吸毒和作风问题很痛快,但一涉及背后关系网,就往死人身上推。”
章建国翻看着笔录。王川的供述堪称一份标准的“弃卒保帅”范本:自己是被腐蚀的领导干部,腐蚀他的是黑恶势力,黑恶势力头目已死。至于活着的、在更高处的人,干干净净。
“李可俊那边呢?”章建国合上笔录。这个边江学院的大学生,是陈锋最初提到过的、可能接触过其他线索的人。指导组几次想正式约谈他,都被各种“意外”阻挠——不是学校说他在外面联系不上,就是辖区派出所反馈“该学生近期情绪不稳定,不适合接受问询”。显然,有人不希望他们见到这个年轻人。
“我们的人还在设法秘密接触。”赵明华压低声音,“但李可俊似乎有所警觉,行踪不定。昨天我们的人在他租住的城中村外盯梢,发现还有另一拨人在监视他,开的车很普通,但车里的人……不像普通角色。”
“白明的人?”章建国眉头紧锁。
“可能性很大。组长,王川的供词明显是被人调教过的。现在连这个可能知道点内情的大学生也被看得死死的。我觉得,有只无形的手,在急着把案子钉死在这个‘结论’上,然后让我们撤。”
章建国何尝不知。压力来自上方,暗示来自电话,阻力遍布周围。他走到墙边,看着挂着的边江市地图。一江阁旗下的产业被红笔圈出,分散在市区各处,餐饮、酒店、娱乐,曾经风光无限,如今随着龙哥的“意外身亡”和王川的倒台,迅速衰败。这一切,太像一次精心策划的断尾求生。
“我们不能就这么结案。”章建国转过身,眼神锐利,“至少,不能在被蒙着眼睛的情况下结案。王川的命,现在很值钱,也可能……很不值钱。龙哥已经‘意外’死了,如果王川也在留置点‘突发急病’……”
赵明华神色一凛:“您担心他们灭口?”
“不是担心,是必须防备。”章建国下令,“以指导组名义,正式要求市监委加强王川的医疗安全保障,用药、检查必须两人以上监督并记录。另外,我们派一个人,以协助工作名义,进驻办案基地医务室。”
“市委会同意吗?这有点越界……”
“以保障关键涉案人员生命安全、确保案件顺利查清为由。他们不好明着拒绝。”章建国揉了揉眉心,“还有李可俊,秘密接触要加速。必要的话,可以制造一点‘意外’场合,比如在他常去的排练室附近,安排我们的人伪装成乐迷或工作人员。必须抢在另一拨人之前,拿到他可能知道的东西。”
“明白。”赵明华点头,“还有陈锋,他提交视频后,一直很沉默。要不要再找他深谈一次?”
“暂时不要。他是内部人,压力比我们大。保护好他,就是保护好最初的线索源。”章建国看着窗外,“风暴的中心,看起来平静,是因为所有的力量都在水面下角力。我们能做的,就是比他们更快,更稳地,把锚抛进真相的淤泥里,哪怕只能抓住一点实感。”
下午两点·市监委办案基地
王川坐在讯问室里,对面是市监委的两名调查员和指导组的赵明华。他的脸色比前几天更加灰败,眼下的乌青浓重,但眼神深处有一种近乎麻木的平静。
“王川,关于你收受高斌龙及一江阁集团贿赂的细节,再回忆一下。特别是那套位于江滨国际的房产,你说登记在你表弟名下,但购房资金来自高斌龙。具体经手人是谁?转账凭证呢?”调查员问道。
王川舔了舔干裂的嘴唇,声音沙哑:“是高斌龙的一个手下,叫‘阿强’的经办的,现金交付。转账凭证……他们可能用别人的账户转过一部分,我不清楚。高斌龙做事很小心。”
“阿强?全名?现在在哪?”
“死了,和高斌龙一块死的。高斌龙死后,他身边好些人也都不见了。”王川垂下眼皮。
赵明华在一旁静静听着。这些供述,像一套严丝合缝却缺乏关键榫卯的家具,看起来是那么回事,但经不起用力推敲。所有指向活人的线索,最终都归于死人或者“失踪”。高斌龙生前是否真的如此大规模贿赂王川?有可能。但王川如此配合地将所有脏水精准地引向一个死人,更像是完成一份既定的答卷。
“王川,”赵明华开口,声音不高却带着压力,“你很清楚,把这些都推给一个死无对证的高斌龙,对你来说最‘安全’。但你真的认为,这样就能保住你想保住的一切吗?”
王川身体几不可查地抖了一下,没有抬头。
“你的女儿,王媛,在法国。”赵明华缓缓说道,“她很优秀,前途无量。但你有没有想过,当你的案子以‘勾结黑社会头目’这样定性了结,成为她档案里永远抹不去的家族污点时,她的前途会怎样?当那些真正在幕后、现在却干干净净的人,某一天觉得她可能‘知道点什么’或者只是看着碍眼时,她在异国他乡,安全吗?”
王川猛地抬起头,眼睛里有血丝,有恐惧,也有瞬间汹涌又被强行压下的痛苦。他张了张嘴,最终却只是更紧地抿住了唇,重新低下头,肩膀垮塌下去。那是一种绝望的沉默。
赵明华知道,他被击中了要害,但捆绑他的绳索——无论是现实的威胁还是虚妄的承诺——太紧了,紧到他不敢、也不能在此时松口。
讯问暂时结束。王川被带回房间。赵明华看着他的背影,对身边的调查员低声道:“他的心理防线在松动,但外部压力太大。接下来重点是安全保障,防止任何‘意外’。我怀疑,很快会有人对他施加更大压力,或者……让他永远闭嘴。”
晚间林如意站在办公室的落地窗前,手里紧握着手机,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窗外,“金水门”KtV的霓虹招牌流光溢彩,门前车水马龙,一派奢靡繁华。这曾是她苦心经营、引以为傲的产业,如今却像一座华美的囚笼。
哥哥林安澜已经失踪整整一星期了。音讯全无。她动用了所有明里暗里的关系去打探,得到的只有沉默、回避,或是语焉不详的“劝诫”。最后一丝侥幸,在昨天她发现自己常用的车被人动过手脚、公寓门口出现可疑标记时,彻底破灭。
白明在逼她。用哥哥的性命,用她自己的安全。
她知道哥哥一定掌握了白明某些致命的把柄,才会被“消失”。她也知道,自己手中这些年为白明牵线搭桥、举办那些隐秘派对的经历,以及她私下保留的一些东西,同样让她处于危险之中。她原本想用这些东西作为自保的筹码,甚至幻想过在关键时刻交换哥哥的安全。
但现在看来,她太天真了。和白明这样的人讲条件,如同与虎谋皮。他想要的,从来都是彻底的控制,或者彻底的清除。
她想起李可俊,那个眼神干净、有着执拗正义感的年轻人。她把最关键的U盘托付给了他,是对是错?会不会反而害了他?这几天她试图联系他,但是最近这样频繁联系又怕给他带来更多危险。
不能再等了。每多等一秒,哥哥生还的希望就渺茫一分。她也不能再被动地等待白明的下一步动作。
她转过身,走到办公桌前,拿起那部很少使用、但白明知道的备用手机。指尖冰凉,拨通了那个她熟记于心、却从未主动拨打过的号码。
电话响了很久,就在她以为不会有人接听时,通了。
“喂?”白明的声音传来,背景音有些嘈杂,似乎在某个人声鼎沸的场所,但他的声音清晰、平稳,甚至带着一丝早有预料般的慵懒。
林如意吸了一口气,强迫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冷静,尽管心脏在胸腔里狂跳:“白明,是我,林如意。”
“哦?林总啊,稀客。这么晚打电话,是想通了,周末派对的细节要跟我确认?”白明语气轻松,仿佛只是在谈论寻常生意。
“少废话。”林如意打断他,声音因压抑的愤怒和恐惧而微微颤抖,“我哥哥在哪?我要见他。”
电话那头沉默了两秒,背景的嘈杂声似乎被隔绝了。“林总,你这话说的,你哥哥那么大个人,我哪知道他在哪?兴许是去哪里谈生意,暂时联系不上而已。”
“白明!”林如意提高了声音,“你知道我在说什么!这一星期,我试了所有方法!是你做的!你到底想怎么样?我哥哥在哪里?不要和我弯子!”
“林总在度假。”白明那边突然换了个语气,“他最近太累了,我安排他去个安静的地方休息休息。”
“我要听他声音。”
“不太方便。他在山里,信号不好。”白明顿了顿,“不过林小姐放心,林总很好。吃得好,睡得好,就是想妹妹了。”
这话里的威胁赤裸裸。
“你想怎么样?”林如意问。
“我想请林小姐吃个饭。”白明的语气轻松得像在邀请老朋友,“明天晚上七点,温泉度假村,竹苑包厢。就我们两个人,聊聊天,叙叙旧。”
“叙什么旧?我和你没什么旧可叙。”
白明在电话那头笑了,笑声短促而阴冷:“呵……有的。你手里有东西,我猜到了。但你有没有想过,你哥哥‘失踪’,也许就是因为知道了不该知道的事情,还留下了不该留下的东西?你现在的做法,是在步他的后尘。”
他的话像冰锥刺入林如意的骨髓。哥哥果然是因为……
林如意握紧手机,指甲陷进掌心。
“如果我明天不去呢?”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然后白明的声音冷了下来:“林小姐,你哥哥有高血压,你记得吧?山里医疗条件差,万一出点什么事......”
“我去。”林如意打断他,“明天七点。”
“很好。”白明又恢复了那种轻松的语调,“哦对了,林小姐,我劝你不要对李可俊那小伙子说太多。挺有才华的小伙子,画画好,唱歌也好。不过年轻人容易冲动,有时候会做些不理智的事。你作为姐姐,要好好引导他。”
林如意感到一阵寒意从脊背升起。白明在警告她,不止用哥哥,还用她身边的人。
“我的事,不要牵扯别人。”
“那要看林小姐怎么做了。”白明说,“明天见。记得,一个人来。”
“我哥哥会在吗?”林如意追问。
“来了,你自然知道。”白明说完,直接挂断了电话。
忙音传来。林如意缓缓放下手机,身体脱力般靠在冰冷的玻璃窗上。窗外璀璨的夜景在她眼中模糊成一片晃动的光斑。
明天晚上,温泉度假村竹苑。
那是邀请,也是陷阱。是最后谈判的机会,也可能是通往深渊的单程票。
但她没有选择。为了哥哥,哪怕只有一线虚无缥缈的希望,她也必须去。
她走到保险柜前,输入密码。里面除了账本和少量现金,还有几个小巧的存储设备。这就是她这些年偷偷留存下来的“东西”,一些录音,一些模糊的影像,一些加密的流水记录。不足以彻底扳倒白家,但足以掀起风浪。
她把它们装进一个普通的手提袋。这是她最后的保险,渺茫,但聊胜于无。
做完这一切,她瘫坐在椅子上,望着天花板。明天,会是怎样的结局?
她想起李可俊,希望他能安全,希望他藏好的东西,永远不会有用到的那一天——除非,她再也回不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