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檐浑身一震,瞳孔骤然收缩!
钥匙?通往……阿檐背靠着翰渊阁那扇冰冷的木门,心脏在胸腔里沉重地跳动着,耳朵里还残留着远方那地动山摇般的轰鸣余响。书店内死一般的寂静,与门外那毁灭性的动荡,形成了一种令人窒息的反差。他的目光,死死地盯在柜台上那方端砚。
砚台深处,那滩原本干涸龟裂的墨迹,此刻正以一种极其缓慢却不容忽视的方式,蠕动着。墨色的边缘微微隆起,形成一个模糊的、不断变幻的轮廓,确实像一只竖起的、正在极力捕捉着什么的耳朵。没有声音发出,但一种高度的专注与警觉,却如同无形的波纹,从那团活过来的墨迹中散发出来,弥漫在书店沉闷的空气里。
墨仙在听。非常认真地在听。不是听外面那惊天动地的厮杀,而是在倾听着某种更细微、更隐秘的东西。
阿檐屏住呼吸,连胸口的起伏都尽量放轻。他不敢打扰,也无从询问。只能静静地等待着。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远处的轰鸣声,似乎在达到一个恐怖的顶峰后,开始呈现出一种僵持的状态,不再那么频繁地爆发,而是转化为一种持续的、低沉的压迫感,如同两头巨兽在角力时发出的沉重喘息。
终于,砚台中那蠕动的墨迹,缓缓地平息了下来。那只“耳朵”的轮廓,逐渐消散,重新融为一滩看似平静的浓墨。但一种微弱的、温润的热意,却从砚台的石质本体中透出,隐隐地传到了阿檐按在柜台上的指尖。
墨仙……似乎听到了它想听的东西?
阿檐咽了口唾沫,喉咙干涩得发痛。他试探着,用指尖轻轻敲了敲砚台冰凉的边缘。
没有回应。墨仙依旧沉默着,仿佛又陷入了它那惯常的、深不见底的沉睡。
一种深深的无力感,混合着外界压力带来的焦虑,让阿檐几乎要瘫软下去。他需要信息,需要指引。但他唯一的盟友,却是这样一个时而喋喋不休、时而故弄玄虚、关键时刻又缄默不语的老古董。
他长长地吐出一口浊气,强迫自己不再去盯着那方砚台。转身走到书店靠里的一个书架旁,那里放着一个搪瓷脸盆和一个竹壳暖水瓶。他需要喝点水,需要一点最普通的日常动作来安抚自己过度紧张的神经。
暖水瓶里的水已经不太热了,带着一股竹壳和陈年开水的味道。阿檐倒了半杯,凑到嘴边,小口地啜饮着。水温恰到好处,缓解了他喉咙的干渴。
也就在这时,一种极其微妙的变化,如同一滴墨水滴入清水,悄然在他的感知中荡漾开来。
城市上空那片庞大而粘稠的灰色,并没有消散。癸七的银白秩序与朽翁的灰暗死寂的对抗,依然在持续,如同一个巨大的、不断渗出毒液的伤口,污染着一切。但是……
但是,在那一片令人绝望的灰幕之上,阿檐似乎……捕捉到了一丝极其纤细、极其微弱的……律动?
那不是声音,也不是光线。更像是一种……痕迹?一道用最细的金线,在一块无限大的灰色绸缎上,绣出的一道几乎看不见的纹路。这纹路,蕴含着一种熟悉的节奏——那种粗犷的、充满原始力量的起伏,正是那首《津门漕工号子》的核心韵律!
它太微弱了,微弱到仿佛随时都会被周围的灰色所吞噬。但它却异常地坚韧,如同一颗深埋在冻土下的种子,虽然无法立刻破土而出,却顽强地散发着一丝生命的热度。
它无法驱散灰色,甚至无法照亮什么。但它的存在本身,就像一个沉默的宣言,证明着某种东西,曾经活过,并且……没有被彻底遗忘。
阿檐端着水杯的手,微微颤抖了一下。他放下杯子,下意识地走向书店那扇积满灰尘的临街窗户,用袖子擦了擦一块模糊的玻璃,向外望去。
街道上依旧空旷,行人寥寥。远处,一栋正在修建的六层楼房的工地上,传来叮叮当当的敲打声和卷扬机的轰鸣。几个戴着安全帽的工人,正蹲在脚手架下吃着简单的午饭,饭盒里冒着白色的热气。
一切看似平常。
然而,就在一阵略带凉意的秋风吹过时,阿檐的耳朵,捕捉到了一点什么。
一个蹲在水泥管上的、皮肤黝黑的年轻工人,似乎是吃完了饭,随手捡起一根小铁棍,无意识地、有一下没一下地敲击着身下的水泥管,发出“咚……咚……哒……咚……”的节奏。
那节奏,起初杂乱无章。但敲着敲着,竟然……隐隐约约地,贴合上了那潜藏在灰色丝线背后的、极其微弱的号子韵律!甚至,那工人的喉咙里,极其含糊地、几乎是从鼻息里带出了一个短促的音节:“嘿……”
就这么一个音节。
敲击声戛然而止。那工人自己似乎也愣了一下,他停下手中的动作,抬起头,脸上露出一种茫然的表情,仿佛在奇怪自己刚才为什么会发出那样一个声音。他挠了挠后脑勺,随手扔掉了小铁棍,站起身,又投入到下午的劳作中去了。
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
但阿檐却清晰地感觉到,空中那一道纤细的金色纹路,在那一声无意识的“嘿”响起时,似乎……微微地亮了那么一刹那。虽然随即又恢复了原先的黯淡,但那一闪而过的微光,却像一根针,轻轻地刺了一下阿檐的心。
古琴中那匠魂,用它最后的力量保存下来的那一段“清音”,并没有消失。它像一种……病毒?或者说一种……疫苗?悄无声息地渗透进了这座城市的“血液”里。它无法治愈那庞大的灰色疾病,但它或许能在某个不经意的瞬间,唤醒一点点早已沉睡的东西。
这变化,太细微了,细微到几乎可以忽略不计。对于整个大局来说,可能毫无意义。
然而,对于阿檐而言,这一丝微弱的律动,却像在无边的黑暗中,看到了一星极其遥远的、却真实存在的烛火。
他转过身,目光再次落在那方端砚上。砚台中的墨迹,依旧平静。但阿檐却觉得,墨仙刚才那异常的倾听,或许……正是与这悄然发生的变化有关?
它到底听到了什么?它又知道些什么?
就在阿檐心中疑问翻腾之际——
砚台深处,那滩墨迹,突然又轻微地波动了一下。这一次,不再是形成耳朵的形状,而是缓缓地向上凸起,凝聚成了一个极其模糊的、类似人的侧脸轮廓。那轮廓的嘴巴部位,微微张开了一条缝隙。
一个极其苍老、沙哑,仿佛隔着厚厚的水层传来的声音,断断续续地,在阿檐的脑海中直接响了起来:
“痴……儿……那……琴……所录之‘音’……乃……钥匙……一把……通往……‘翁’……心……核之……钥匙……”
声音到此,戛然而止。墨迹凝聚的面孔,迅速溃散,重新化为一滩死寂的浓朽翁……心核的钥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