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道纯粹由守护意志凝聚而成的情感脉冲,如同一场无声的海啸,席卷过锅炉房的每一个角落,余威久久不散。阿檐背靠着冰冷锈蚀的管道,胸腔内气血翻腾,耳中仍回荡着那近乎绝望的执念所带来的嗡鸣。癸七僵立在数步之外,深蓝色的身影仿佛被钉在了原地,帽檐下的星芒光芒紊乱,显然仍在全力处理这超出其逻辑框架的冲击。
然而,就在这令人窒息的寂静与能量余波中,阿檐的感知,却发生了一种微妙的变化。
先前,他只是将这把古琴视为一个强大的、能够共鸣情感的灵异之物,一个工具,或是一个需要破解的谜题。但此刻,在那强烈的守护脉冲过后,当他的灵知再次小心翼翼地触碰到琴身,尤其是那道崭新裂痕中深邃的黑暗时,他感受到的不再是单纯的能量波动。
他感受到了一个……存在。
一个极其古老、无比疲惫,却蕴含着惊人专注力与某种近乎虔诚的温柔的意识残留。这意识,并非完整独立的灵魂,更像是一位技艺登峰造极的匠人,在生命烛火熄灭的最后一刻,将毕生的心血、执念与最后的祝福,毫无保留地、以一种近乎残忍的精确度,灌注进了自己此生最完美的作品之中。
这古琴,并非乐器。至少,不完全是。
它是一个容器。一个琥珀。一个为了封存某种即将永远消失的东西而存在的、活着的坟墓。
无数破碎的画面与感触,如同被那守护脉冲震开的尘埃,从琴身深处,飘飘扬扬地涌入阿檐的意识。
他“看”到一双布满老茧、指节却异常稳定的手,在昏暗的油灯下,用薄如蝉翼的钢片,一遍又一遍地刮削着坚硬的梓木,木屑如雪花般飘落,空气中弥漫着新鲜木材的清苦气息。
他“闻”到一种极其独特的、混合了生漆、鹿角霜、以及某种早已绝迹的植物汁液的浓郁气味,那是调制琴漆的秘方,工序繁琐,需要在特定的节气、特定的湿度下,一遍遍地涂抹、阴干,耗时数年乃至十数年。
他“听”到一声满足的、悠长的叹息,那是琴弦初张,音色达到预期中的清越圆润、余韵绵长时,制琴师发自内心的喜悦。那叹息中,没有对名利的渴望,只有对“完美音色”本身的纯粹追求。
更多的,是一种深沉的、几乎化为实质的忧虑。忧虑世风日下,雅乐渐衰;忧虑后继无人,匠心将蒙尘;忧虑那些真正懂得欣赏、能与琴音共鸣的“知音”,会在时代的洪流中,越来越稀少,最终彻底绝迹。
于是,在某个风雨交加的夜晚,或许是战乱将至,或许是身患重疾,这位无名的制琴宗师,做出了一个疯狂而决绝的决定。
他没有选择将琴传给弟子,也没有将其埋入地下以待后人。他将自己那饱含着对雅正之音的全部热爱、对知音难觅的深切遗憾、以及守护这一缕清音不致断绝的最终执念,通过一种失传的秘法,生生地、完整地,熔铸进了这把倾注了他一生心血的七弦琴之中。
琴成之刹那,亦是匠人魂消之时。
这古琴,从此不再是一件冰冷的器物。它承载了一个灵魂的重量,一个使命。它沉睡着,等待着。并非等待某个特定的主人来弹奏它,而是等待着感知到人间那些即将消逝的、真正的“清音”——可能是一首古老的船歌,可能是一位说书人最后的绝唱,可能是孩童在庙会上听到的一段纯净的唢呐,也可能是……像阿檐收集的那些平凡却真挚的情感碎片。
当感知到这些“清音”面临被遗忘、被污染的威胁时,这沉睡的匠魂便会苏醒,以其封存的全部力量,发出那不惜一切的守护脉冲。
它不是要唤起所有的情感,它只守护那些珍贵的、濒危的“音”。
想通了这一点,阿檐心中的许多疑团,顿时烟消云散。为何普通丝弦一触即断?因为凡俗之音,已不配激起它的共鸣。为何它能放大那些旧物中的情感?因为那些专注、孤独、期盼,正是它所要守护的人间清音的一部分!
也就在阿檐明悟的这一瞬间,从那道崭新的裂痕深处,飘散出一丝极其微弱、却异常清晰的气息。
那是一种清冽的、带着阳光味道的松脂香气,混合着一种极其古老的、类似蜂蜜却又更加沉郁的漆料的气味。这气味,仿佛穿越了数百年的时光,从那位制琴师工作了一生的昏暗工坊中,悄然弥漫到了这间充满铁锈与煤灰的锅炉房里。
这气息,温柔地拂过阿檐的鼻尖,驱散了些许他心中的惊悸与疲惫。
他缓缓地站直身体,目光再次落在那把琴上,眼神中充满了一种前所未有的、近乎敬畏的复杂情绪。
然而,就在他试图更进一步理解这匠魂与地底“朽翁”、与他的书店“翰渊阁”之间究竟有何关联时——
“哐当!”
又一声沉闷的巨响,从地底深处传来!比之前任何一次都更加猛烈!
整个锅炉房剧烈摇晃!天花板上大块大块的锈蚀铁皮和凝固的油污,噼里啪啦地往下掉!
“朽翁”似乎彻底被激怒了!或者说,它感应到了某种更让它无法容忍的存在的苏醒!
癸七猛地从僵直状态中惊醒过来,他帽檐下的星芒瞬间重新凝聚,锁定了地面那再次开始疯狂隆起的区域。他手臂上的符文,亮起了前所未有的、近乎刺眼的猩红色光芒!
“检测到地脉核心活性失控!威胁等级超越临界值!启动紧急净化协议!”癸七的声音,恢复了那种绝对的、不容置疑的冰冷,甚至带着一种近乎毁灭的决绝。
他不再看向古琴,也不再理会阿檐。他的全部注意力,都集中在了地底那个正在爆发出毁灭性能量的古老存在身上。
危机,并未解除,反而因为古琴中匠魂的苏醒,骤然升级到了一个更加恐怖的层面!
阿檐脸色煞白,他看了一眼那把再次开始微微震颤的古琴,又看了一眼如临大敌的癸七,最后将担忧的目光,投向了脚下那片仿佛即将火山爆发的土地。
翰渊阁……地底的朽翁……琴中的匠魂……
这三者之间,到底藏着怎样惊心动魄的过往?而他,这个被放逐的织网者,又该如何在这即将到来的毁灭性冲突中,找到一线生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