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径蜿蜒,穿过一片茂密的椰林和零星的菜地,将喧嚣的旅游区彻底抛在身后。
巴颂和阿泰带着林舟,来到了岛屿东岸的小渔村。
村子规模很小,只有十几户人家,房屋多是木结构或简单的砖石房,晒着渔网,与光鲜的度假区截然不同,充满了真实的生活痕迹。
林舟帮助巴颂叔侄避免海难的消息,似乎比他本人先一步传回了村子。
当他们走进村子时,不少村民都热情地跟巴颂打招呼,好奇地打量着林舟这个陌生的年轻面孔。
巴颂的家是一栋结实的木屋,带一个小院,院里晾晒着各种渔具。
巴颂的妻子是一位身材微胖、笑容淳朴的妇人,听到丈夫的讲述后,对林舟更是感激不尽,连忙张罗着准备饭菜。
很快,一顿丰盛而充满当地特色的午餐就摆在了院子里的木桌上。
新鲜的烤鱼、用椰浆和香料炖煮的海鲜、清甜的椰子水,还有自家种的蔬菜。
巴颂又叫来了几个关系好的邻居作陪,小小的院子顿时热闹起来。
村民们很健谈,虽然英语口音很重,但连比划带猜,交流还算顺畅。
他们热情地向林舟介绍岛上的风土人情,抱怨越来越贵的柴油和时好时坏的渔获,也由衷地感谢林舟的援手。
林舟扮演着一个略带好奇的游客,适时地提问,耐心倾听。
酒过三巡,气氛更加热烈。
话题不知不觉从捕鱼转到了岛上的一些怪事和旧闻。
“……要我说,东边那片海,这几年是越来越小气了!”
一个脸颊通红的老渔民啜着自酿的米酒嘟囔。
“鱼少了不说,还老出事!五年前那场大祸,你们还记得吧?就那个开观光船的,家破人亡那个。”
“阿生啊……唉,别提了,造孽。”另一个村民摇头叹气。
林舟心中一动,放下了手中的椰子。
观光船?家破人亡?这些关键词立刻与他看过的资料碎片联系起来。
他状似无意地接口问:“是当地开船的船长吗?听起来是个悲伤的故事。”
巴颂叹了口气:“陈海生,以前是开‘海风号’观光船的,人挺本分,老婆孩子也好。
五年前,一次家庭出海,就在东边望月湾出去不远,遇到怪浪和暗流,船翻了。
他老婆死了,儿子……没找到。
他自己活了下来,但……唉,整个人都垮了。”
“是啊!”
旁边一个中年妇女补充,脸上带着同情。
“赔光了家产,人也变得……怪怪的,整天在出事的那片海边转悠,谁劝都不听。
也不怎么跟人来往了,就住在东边岬角那个破木屋里,靠着给人补补渔网、捡点破烂过活。可怜呐。”
“警察和保险公司怎么说?”林舟问。
“能怎么说?天灾人祸呗。”老渔民哼了一声。
“说是复杂海况加可能机械故障。但咱们在这片海活了几十年,那天的天气和海况,按理说不该出那么大事……。
后来阿生一直上诉,说有人害他,可没人信,也没证据,再后来,他也不上诉了,就自己守着那片海。”
“他现在还住在那边?”林舟追问。
“可不是嘛!”
巴颂点头:“就东岬角最头上,自己搭了个小棚子。
我们都劝他搬回来,离海远点,他看着海伤心。他不听,说儿子在海里,他要守着。唉……”
林舟默默记下了这些信息。
陈海生,五年前的事故受害者,长期独居在偏僻的东岬角,对那次事故抱有深深的怀疑和执念……这些特征,容易被博物馆盯上。
午餐在略带感伤的气氛中结束。
林舟再三感谢了巴颂一家的款待,并婉拒了他们留宿的邀请。
他表示还想在岛上其他地方逛逛。
离开渔村时,已是下午两三点钟。
林舟根据村民的描述,朝着岛屿最东端的岬角走去。
这一次的路更加偏僻难行,几乎是在礁石和灌木中穿行。
走了近一个小时,他才看到前方岬角的尽头,海浪猛烈地拍打着黑色的玄武岩。
在一块背风稍平缓的岩石坡地上,终于看到了一个极其简陋的窝棚。
一个男人背对着他,坐在窝棚前一块平坦的礁石上,面对着大海,一动不动,像一尊风化的石像。
林舟走近了一些。
那男人头发花白凌乱,身形消瘦佝偻,穿着一件洗得发白、沾着污渍的旧衬衫和宽松的裤子。
他的皮肤是长期风吹日晒的黝黑,脸上刻满了深深的皱纹。
最引人注目的是他的眼神——空洞,却又仿佛燃烧着某种微弱而执拗的火焰,死死地盯着面前那片吞噬了他一切的大海。
他就那样坐着,对林舟的接近毫无反应,仿佛整个世界只剩下他和海。
这是一个被巨大的悲剧彻底改变了的人。
这是林舟对他的第一印象。
林舟在他身后几步远的地方停下,开口问:“请问,是陈海生先生吗?”
陈海生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僵硬了一下,过了好几秒,他才转过头。
他的目光浑浊,落在林舟身上,里面只有麻木和一丝被打扰的不耐。
“……是我。”他的声音嘶哑干涩。
“你谁?有什么事?”语气生硬,带着拒人千里之外的冷漠。
林舟早已准备好说辞,脸上露出带探究欲的表情:
“陈先生你好,我叫林舟,是一名自由撰稿人,也是龙国《旅行与人文》杂志的特约记者。”
他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专业:
“我正在做一期关于全球岛屿人文与历史的专题,在岛上的渔村采风时,听说了您和五年前那场不幸的事故。
作为一名关注个体命运的记录者,我觉得这个故事……非常值得被记录下来。
我想了解更多关于那次事故的始末,以及您这些年……如果可以的话,希望能将您的经历,真实地刊登出来,让更多人看到。”
他说的很慢,观察着陈海生的反应。
听到“五年前的事故”几个字,陈海生那麻木的眼睛里骤然闪过一丝警惕。
他死死盯着林舟,干裂的嘴唇抿紧,胸膛微微起伏。
“记者?记录?”他从喉咙里挤出几个字,声音陡然拔高,带着压抑不住的激动和敌意。
“你是什么人?!谁让你来打听的?!为什么要挖这些事?!!”
他的反应比林舟预想的还要激烈。
林舟维持着表面的平静,解释道:
“没有谁让我来,陈先生。是我自己偶然听到,觉得这是一个重要的故事。我只是想客观地记录……”
“记录什么?!”陈海生猛地站起身,动作因为激动而有些踉跄,他指着面前的大海,手指颤抖。
“记录我怎么家破人亡?!记录我怎么像个傻子一样在这里等了五年?!还是记录那些人是怎么逍遥法外,怎么用钱和关系把真相埋进海底的?!啊?!”
他的情绪彻底爆发出来,眼眶发红,充满了愤懑。
林舟捕捉到他话里的关键信息:“那些人?陈先生,您是说……当年的事故,不是单纯的意外?您有证据吗?”
“证据?”
陈海生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发出一声凄厉的干笑。
“证据?我要是有证据,我还用像个野狗一样待在这里吗?早就把那些混蛋送进去了。”
他逼近一步,浑浊的眼睛死死盯着林舟,仿佛要把他看穿:
“你,你到底是谁派来的?是不是他们?是不是看我还活着,还不死心,又想玩什么花样?
我告诉你们,我陈海生烂命一条,什么都不怕了!滚!给我滚!别再让我看到你!滚!!”
他挥舞着手臂,指着来路,声嘶力竭,状若疯狂。
林舟知道,再谈下去已经毫无意义,反而可能刺激对方做出更不理智的举动。
他后退两步,脸上露出歉意:
“陈先生,您冷静点。我没有恶意,也不是任何人派来的。既然您不愿意谈,那我尊重您的意愿。打扰了,抱歉。”
说完,他不再停留,转身沿着来路快步离开。
他能感觉到,背后那道目光,一直钉在他的背上,直到他拐过一片礁石,消失在对方的视野中。
林舟走出一段距离,才放缓脚步,眉头微蹙。
陈海生的反应,印证了他的猜测。
这个男人的悲剧背后,很可能真有隐情,而他对“那些人”的执念和恨意,正是博物馆最理想的养料。
只是,现在陈海生这条线,直接接触已经走不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