冤狱沉沉,蝼蛄通灵;一念慈悲,破壁而生。
诏狱深处,不见天日。潮湿霉烂的气味从石缝渗出,钻进鼻腔,缠裹肺叶,每一次呼吸都带着腐朽的钝痛。庞谦背靠冰冷刺骨的石壁,铁镣在死寂中偶尔相触,发出细微却惊心的“呛啷”声,仿佛为他这不白之冤敲打着单调而绝望的更漏。他早已数不清被关进来多少时日。审问无休无止,拷掠日甚一日,血肉之躯终究抵不过那些精铁与巧构的刑具。昨日,他终是画了押。
“呵……”一声沙哑的轻笑自喉间挤出,带着铁锈味的血沫。不是他的罪,可他认了。只求速死,远胜于这无边无涯、钝刀子割肉般的煎熬。
便在心神涣散、几欲沉入永恒黑暗之际,一点微不可闻的窸窣声,却如丝线般拽住了他即将飘散的意识。他艰难地、极其缓慢地挪动脖颈,颈骨发出枯木般的轻响。借着墙壁高处那巴掌大小窗口吝啬透入的、浑浊的微光,他看见一只蝼蛄,正谨慎地在脚边污秽的乱草与尘土间爬行。灰褐的甲壳沾着泥渍,粗短的前肢拨开草梗,卑微渺小,与这污浊牢狱浑然一体,仿佛它本就是此地滋生的、一块会蠕动的黑暗。
庞谦混沌如浆的眼眸里,掠过一丝极淡的、连他自己都未察觉的波动。恍惚间,他想起了遥远的家乡,太原城外广袤的田垄。春耕时分,新翻的湿润泥土在阳光下蒸腾着蓬勃的气息,那黝黑的土块间,时常能见到这般忙碌穿梭的小虫。那时的风是暖的,裹挟着青草与泥土的芬芳;那时的天地是开阔的,没有这压得人喘不过气的石顶。
“使尔有神……”他嘴唇翕动,声音枯槁如秋风刮过龟裂的河床,“能活我死,不当善乎?”
言罢,他自己亦觉荒唐至极。将死囚徒,竟对一只虫豸多语。许是神志溃散,疯癫前兆吧。然而这念头仅一闪而过,他便不再深究。只艰难地侧过身,用尚能活动的手指,摸索到今日狱卒扔下的、那半块早已冷硬且带着馊味的麦饭,小心翼翼地掰下极小一块,指尖微颤着,轻轻推到那蝼蛄面前。
那小东西停住了,头顶细短的触须急促颤动着,似在谨慎探查这从天而降(抑或是从狱囚指间降下)的“馈赠”。片刻静默后,它竟真的凑上前,用口器抱住那点粗糙的饭屑,迅速而安静地啃食起来。窸窸窣窣,细微的声响在绝对寂静的牢房里被放大,竟成了庞谦耳中唯一的生趣。不多时,饭屑净尽。蝼蛄并未立刻离去,反在原地顿了顿,那对复眼在微光下似乎朝庞谦的方向转了一下,随即才调转身形,悄然隐入墙角更浓的暗影之中,仿佛从未出现。
庞谦闭上干涩刺痛的眼,未作多想,只当是死前一点无谓的消遣。
然而,第二日,相近的晦暗时刻,那窸窣声竟再度响起。庞谦正仰头呆望那方寸窗孔外游移的云影,闻声低眸,心中不由微微一怔。那虫……似乎比昨日所见,大了不止一圈?甲壳的色泽更深了些,轮廓也显粗壮。是错觉么?他沉默着,依旧掰下份额内本就少得可怜的饭食,推将过去。
此后经日,这竟成了死寂牢狱中一项隐秘而固定的仪式。那蝼蛄日日必至,准时而沉默。它的形体,也真真切切地一天大过一天。从最初指节长短,到巴掌大小,甲壳渐硬,爬行时带起的声响也愈发明显;再到后来,竟膨胀至有如豚犬一般,伏在阴暗墙角时,能投下令人心悸的、庞大而模糊的轮廓阴影,几乎占去小半牢房地面。庞谦心中的惊异,早已压过了最初的荒诞与自嘲。他不再视其为无知的虫豸,而是这绝境之中,唯一与他共享寂静、共享苦难、共享那一点可怜饭食的、沉默而不可思议的伴当。每日那点维系生命的残羹冷饭,他总会心甘情愿地留下大半,推到那庞大的身影之前。
“大个子,你又来了。”他有时会以几不可闻的气声低语,仿佛老友间的问候。那巨蝼蛄便伏在他脚边不远处,幽暗甲壳在微弱光线下流转着一种非金非石的沉黯光泽,复杂的复眼深邃如古井,无言,却仿佛能收纳他所有的冤屈、恐惧与死寂的等待。
终审的文书,终于还是冰冷地降临。狱吏毫无感情的宣告在甬道中撞击回荡,一字字钉入耳鼓:“罪人庞谦,罪证确凿,依律,三日后,市曹明正典刑。”
最后时刻,到了。
那一夜,庞谦了无睡意,背靠石壁,睁眼望着那片微光窗口由昏黄转为漆黑的夜空。月光偶尔挣扎着穿透云层,惨白地流泻而入,像一道冰冷的泪痕,恰好照亮墙角那巨蝼蛄静伏的身影。它今夜似乎也格外安静,一动不动,如同狱中一块巨大的、具有生命的岩石。
子夜时分,万籁俱寂,连鼠蚁都似蛰伏。庞谦几乎以为自己将在这凝固的黑暗中直接化为枯骨。
忽然,那巨蝼蛄动了。
它庞大的身躯异常轻盈地挪到牢房内侧那面最为潮湿、生满滑腻苔藓与污渍的墙壁之下,缓缓举起了那对与它身躯相比仍显巨大、比例惊人的前肢。此刻近距离细看,那哪里还是挖掘泥土的孱弱附肢?分明如同百炼精铁打造的重型铲凿,边缘在微弱月辉下竟泛起森冷寒芒。
“咔嚓。”
一声轻响,利落、干脆,在绝对寂静的深夜牢狱中,清晰得惊心动魄。坚硬无比、掺了米浆夯就的狱墙,在它那对异化的前肢下,竟如同陈年酥饼般被轻易破开一道裂口!泥土与碎砖簌簌落下。它不再迟疑,庞大的身躯爆发出与之不符的、骇人的敏捷,前肢化作两团模糊的虚影,疯狂而高效地向墙体内部掘进。碎石、土块、断裂的草茎被它迅速扒到身后,很快堆积成一座小山。挖掘之声低沉而密集,仿佛一首为自由而擂动的战鼓。
庞谦的心脏在那一瞬间停止了跳动,随即又以几乎撞裂胸膛的力度狂跳起来!他浑身血液轰然冲上头顶,瞪大的眼睛里充满了极致的震惊与难以置信的希望。他猛地看向那巨蝼蛄,它正在飞速扩大的洞口旁稍作停顿,巨大的头颅回转,那对深邃的复眼再次“望”向他,触须朝着洞口方向,轻轻一点。
一切尽在不言中。
电光石火间,庞谦已然明悟。求生的本能压倒了一切。他挣扎着扑到墙边,双手握住腕间铁镣——那镣铐的锁链环扣,不知何时已被这巨蝼蛄日常活动时,以某种方式悄然磨蚀得脆弱不堪——用尽残存力气猛力向旁侧石壁上磕去!
“铿!”
一声脆响,铁链应声而断!
自由的气息,从未如此浓烈地扑面而来。他不再有半分迟疑,甚至忘却了身上的伤痛与虚弱,朝着那由虫肢开辟出的、通往生命的幽深孔洞,手脚并用地奋力爬去。粗糙的土石刮擦着破烂的囚衣与皮肤,他却浑然不觉。身躯挤过尚显狭窄的洞口时,夜风裹挟着草木的清新气息,汹涌灌入,他贪婪地、大口地呼吸着,仿佛要将积郁肺中多年的腐臭尽数置换。
当他整个身体终于挣脱囹圄,滚倒在狱外潮湿的泥地上时,急切地回望——那巨蝼蛄的身影已然消失无踪,连同牢房内它挖掘堆积的土山,也仿佛从未存在。只有那个黑黝黝的、边缘还带着新鲜刮痕的孔洞,如同大地上悄然睁开的、沉默的眼睛,无声地见证着方才那一段超乎想象的神异救赎。
庞谦不敢有丝毫停留,对着那洞口的方向,用尽全身力气,深深地伏拜下去,额触冷泥。旋即起身,踉跄着,跌撞着,没入无边夜幕与荒野的怀抱,从此如一滴水汇入江河,消失于官府的追索之外。
他在山林野泽间流浪,渴饮山泉,饥餐野果,与狐兔为邻,伴星月而眠。不知几度寒暑交替,终于在一处偏僻乡野,听闻了新帝登基、大赦天下的消息。他仰起头,看着历经劫难后依旧朗朗的青天白云,热泪奔涌,长跪不起。
多年后,庞氏一门已然复兴,族中子侄庞企官至庐陵太守。每逢家族祭祀或教诲儿孙,庞企总会整肃衣冠,以无比郑重之态,说起这桩家族秘传的远祖奇遇。
“自高祖谦公蒙难脱困之后,”庞企神色肃穆,目光扫过堂下稚嫩或年轻的面孔,“我庞氏一族,便世代铭记此恩。于四时之节,在都城人烟阜盛的通衢要道之侧,设祭虔诚供奉那位‘蝼蛄神君’。尔等需谨记:莫因神君化身微渺而心存轻忽,莫以其位列未载于正统祀典而腹诽怠慢。一念之慈,发于绝境,可通幽冥,可感万物;一心之善,纵如萤火,亦能照破山河万重之障壁,扭转必死之乾坤。”
都城通衢,车马喧嚣,红尘扰攘。道旁那并不起眼的祭坛前,香火袅袅,四时祭品丰洁而洁净。往来行人或匆匆一瞥,或驻足稍顾,大多不解这持续多年的祭祀究竟所为何来。唯有那穿梭于时光尘埃与人心记忆中的微虫之灵,或许依然记得,在那暗无天日的深渊之底,一点近乎本能的、混合着绝望与温柔的饭食之恩,以及由此而生、那场石破天惊的性命相托与再造之恩。
冤狱破壁蝼蛄恩,通衢香火祀微神。慈悲岂论形与位,一点灵犀彻乾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