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和元年的春日,宫墙内的杏花开得正好,粉白的花瓣随风飘落在太极殿前光洁的广场上,为庄严肃穆的皇宫添了几分柔和的生气。自登基大典和封赏朝会之后,洛阳朝局渐趋平稳,新皇袁耀在太师鲁肃等人的辅佐下,开始有条不紊地处理日常政务。然而,年轻的皇帝心中清楚,仅靠恩赏和延续旧政来维系人心是远远不够的。他需要向朝野展示自己的见识、学识与治国理念,更需要一个持续学习、与重臣深入交流的固定渠道。
这一日朝会结束后,景和帝并未如往常般直接返回御书房批阅奏章,而是留住了鲁肃、张昭、周瑜等几位核心辅臣。
“诸卿留步。”袁耀的声音在空旷的殿中显得格外清晰,“朕近日重温典籍,常感治国之道,深奥无穷。武始年间,父皇虽日理万机,仍常召大儒讲论经史。朕意,当恢复前朝‘经筵’旧制,于宫中定期举行,请翰林学士、饱学鸿儒为朕及诸卿讲解经史要义,探讨治国得失。不知诸卿以为如何?”
此言一出,几位老臣眼中都闪过异色。恢复经筵?这在新皇登基之初,确实是个不错的信号。既表明了皇帝勤学好问的态度,又能提供一个相对轻松、深入的交流平台,有利于君臣沟通,凝聚共识。
太师鲁肃首先颔首:“陛下圣虑深远。经筵之设,乃君臣共学、以古鉴今之良法。既可增广圣听,明辨是非,亦可使近臣明晓圣意,同心同德。臣以为可行。”
太傅张昭更是抚须微笑,他本就主管教化,对此举颇为赞赏:“陛下能于政务之暇,不忘问学,实乃国家之福,士林之幸。老臣愿亲自参与,并推荐几位精通经史、品行端方的翰林官及在野名儒,充任讲官。”
太保周瑜也道:“文武之道,一张一弛。经筵论道,明理修身,于治国安邦大有裨益。臣虽戎马出身,亦愿恭听圣训,学习古人智慧。”
见三位辅政大臣一致赞同,袁耀心中一定,当即拍板:“既如此,便定下章程。每月逢五、逢十之日(假设每月五次),于文华殿开设经筵。首次便定在三日后。讲官人选、讲论主题,就劳烦太傅与太师一同拟定。届时,在京三品以上文官及诸将军、都督,若无紧急军务,皆需参与听讲。”
消息很快传出。朝野上下反应颇为积极。文臣们觉得这是皇帝重视文治、亲近士人的表现;武将们虽有些觉得“之乎者也”有些头疼,但皇帝和丞相(周瑜)都参加,自然也不敢怠慢。更重要的是,这经筵并非皇帝一人听讲,而是要求重臣参与,某种程度上,这也成了高级官员们一个非正式的议事和交流场合。
三日后,文华殿内布置一新。御座前方设了讲案,殿中两侧摆放了数十张席位。辰时初刻,参与经筵的官员们便已陆续抵达,依品级落座,低声交谈,气氛庄重中带着一丝学术探讨的期待。
景和帝袁耀准时驾临,他今日特意穿了一身较为朴素的常服,未戴繁复的冠冕,以示重学轻礼之意。在御座坐定后,他目光扫过殿中众人,在鲁肃、张昭、周瑜等人身上稍作停留,微微颔首。
首次经筵的主讲官,是张昭亲自推荐的翰林院首席学士,一位年逾六旬、以治《春秋》闻名的老儒,姓郑。主题是“《春秋》大义与治国之道”。
郑学士先是向皇帝及众臣行礼,然后开始讲解。他从《春秋》的“微言大义”说起,引申到为政者当明辨是非、赏罚分明;又结合历代兴衰,论述“礼”与“法”的关系,强调“导之以德,齐之以礼”的重要性。老学士学问扎实,引经据典,侃侃而谈。
袁耀听得十分专注,不时微微点头。当郑学士讲到“郑伯克段于鄢”,阐释兄弟阋墙、祸起萧墙的教训时,袁耀的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似乎联想到了什么。
讲论环节过后,是讨论时间。张昭率先发问,就“礼”与“法”的平衡与郑学士进行了深入探讨。鲁肃则从实际政务角度,询问如何将《春秋》中的“义利之辨”应用于当下的赋税、商贸政策。周瑜也提出,治军同样需要“明赏罚、知进退”,与《春秋》精神颇有相通之处。
殿中气氛逐渐热烈。一些原本正襟危坐的官员也开始参与讨论,或补充,或质疑。袁耀多数时间在倾听,偶尔在关键处插言一两句,问题往往能切中要害,显示出他并非全然不懂,而是在借机学习和观察臣下的思路。
首次经筵持续了近两个时辰,直到午时方散。众人退出文华殿时,大多面有得色,觉得受益匪浅,至少,皇帝愿意倾听和讨论的态度,让他们感到安心。
然而,没有人注意到,在文华殿一侧不起眼的帷幕后,一位面目普通、身着低级宦官服饰的内侍,始终垂手肃立,仿佛只是殿中一个无声的摆设。他手中并无纸笔,只是微微侧耳,神情专注地聆听着殿中的每一句话,每一个讨论的细节。直到经筵完全结束,众人散尽,他才悄无声息地从侧门退出,快步向宫外走去。
华林苑,临湖水榭。
午后阳光温暖,透过雕花窗棂洒在书案上。袁术刚小憩醒来,正就着一杯清茶,翻阅一本前朝的地理杂记。苑中寂静,只闻鸟鸣与微风拂过竹叶的沙沙声。
华林苑总管引着那名从文华殿回来的内侍,悄步走进水榭。
“太上皇,今日经筵的记录送来了。”总管低声道。
内侍上前,跪下行礼,然后开始复述。他的记忆力极好,几乎将郑学士的讲解要点、几位重臣的提问讨论、以及皇帝偶尔的插言,都原原本本、条理清晰地复述出来,甚至能模仿几分各人的语气神态。
袁术闭目听着,手指在膝上无意识地轻敲。当听到郑学士讲“郑伯克段于鄢”时,他嘴角微不可察地动了一下。当听到鲁肃问及“义利之辨”与当下政策时,他微微颔首。当听到周瑜将治军与《春秋》精神相联系时,他眼中闪过一丝赞许。
内侍足足说了一炷香的时间,才将经筵过程复述完毕,然后垂首静立。
“皇帝听得可认真?”袁术睁开眼,问道。
“回太上皇,陛下全程专注,偶有沉思之态。插言虽不多,但每次皆在关节处,似有领悟。”内侍恭敬答道。
“嗯。”袁术沉吟片刻,“郑学士学问是好的,但过于拘泥章句。张子布(张昭)问得在点子上,礼法之辨,确是根本。鲁子敬(鲁肃)能将经典联系实务,难得。周公瑾(周瑜)……呵呵,他能听进去这些,还能举一反三,不愧帅才。”
他顿了顿,似乎在权衡什么,最终只是淡淡吩咐:“今日所记,存档。下次经筵,你依旧去听。除了复述内容,留意一下……哪些人听得认真,哪些人只是应付;皇帝对不同议题的反应,有何细微不同。”
“奴婢明白。”内侍心领神会。
“去吧。”袁术挥挥手。
内侍和总管退下后,水榭中又恢复了宁静。袁术重新拿起那本地理杂记,却半晌没有翻动一页。他的目光投向窗外波光粼粼的湖面,思绪似乎飘远了。
经筵……耀儿这一步走得不错。不只是做个样子,是真的想学,也在借此观察臣子。郑学士讲“兄弟阋墙”,他当时想到了什么?是那些远在藩国的兄弟吗?还是警示自己将来要处理好皇子们的关系?
鲁肃、张昭、周瑜的表现,都在意料之中,但也让他欣慰。这三人辅政,目前看来是稳固的。只是……鲁肃年纪也大了,近日气色似乎不如从前。张昭学问好,但过于重礼,有时难免迁阔。周瑜军政皆通,威望也够,但终究是外姓统帅,权力需要制衡……
他轻轻叹了口气。自己既然已经禅位,就不该再想这些具体的权衡了。让耀儿自己去体会、去决断吧。自己派内侍去记录,也不过是想多了解儿子的成长和思路,在必要的时候,或许能提点一两句,但绝不能再直接干预了。
“来人。”他唤道。
另一名内侍应声而入。
“去库房,将那套前年江南进贡的‘松烟墨’和‘澄心堂纸’,还有那几方上好的端砚,挑一份出来。”袁术吩咐,“稍晚些,悄悄给皇帝送去。就说……春日读书写字,这些或许用得上。不必提经筵之事。”
“是。”内侍领命而去。
袁术重新拿起书,这次真正看了进去。他知道,经筵的制度既然建立,就会持续下去。这将成为儿子积累学识、沟通臣僚、塑造自身帝王形象的一个重要途径。而自己,就透过内侍的复述,做一个安静的旁观者和遥远的守望者吧。在适当的时候,送上一些不着痕迹的鼓励和支持,比如一套好用的笔墨纸砚,或许比任何直接的指点都更有意义。
窗外,春风吹皱一池湖水,也吹动了书案上未合拢的书页。华林苑的午后,宁静而悠长,仿佛与皇宫文华殿里那场刚刚结束的、关乎治国之道的讨论,隔着一段恰到好处的、属于父子与新旧时代之间的距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