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点三十分,太阳已经升得老高,热气蒸腾。创业大道上的拥堵已达顶峰,车龙绵延数公里,完全瘫痪。
鸣笛声已经稀疏,很多司机熄了火,下车蹲在路边抽烟,张望,或靠在滚烫的车身上无奈等待,用帽子扇着风。
沉默的红色静坐者与停滞的、反射着刺目光芒的钢铁车流,构成一幅诡异而震撼的画面——这座因石油而沸腾的城市,其最繁忙的血管,被它曾经的主人,用汗水、身体和沉默,亲手扼住了。
空气在热浪中扭曲,弥漫着更浓的汽油味、橡胶味、灰尘味,以及一种越来越浓的、一触即发的紧张。像一张拉到极限的弓,弦在高温下绷紧,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不知何时会断裂,也不知断裂的方向。
上午八点,油田公安局和油城市公安局、交警支队的车辆,终于从拥挤的街巷中艰难“挤”到了现场附近,但无法靠近核心区域。
数十名警察和交警在人群外围拉起了警戒线,但警戒线在无边无际的红色人海前显得单薄而无力。警察们穿着制服,早已汗湿后背,面对席地而坐、沉默不语的上千红色工装,强制驱散?谈何容易。
何况,这些静坐着不是流氓地痞,而是为油田奉献了大半生的老工人、老师傅。强硬手段可能引发的后果,无人敢承担。
警察们只能徒劳地维持着外围秩序,用已经嘶哑的嗓子劝说后来者不要加入,疏导试图掉头的车辆,但效果甚微。
现场指挥的是一位市公安局副局长,拿着电喇叭,声音沙哑地喊着话,汗水顺着他的帽檐往下滴:“油田的工友们!同志们!请保持冷静!有什么诉求,可以通过合法渠道反映!堵路是违法行为,影响生产生活,解决不了问题!请大家先离开马路,派代表过来谈!派代表过来谈!”
他的声音通过电喇叭放大,在燥热的空气中回荡,但人群寂静无声,只有无数道目光冷冷地投射过来,那目光里有被烈日炙烤的疲惫,有走投无路的绝望,有压抑的愤怒,也有一种“看你们能怎样”的决绝。
没有人起身,没有人回应。白色的横幅在热浪中微微抖动,像一片片招魂的幡。
副局长额头汗水涔涔,放下电喇叭,对身边的秘书低吼,声音因焦躁而变形:“联系油田管理局!让他们主要领导出来对话!再不来人,真要出大事了!”
几乎在同一时间,油城市委、市政府的主要领导,已经在市公安局指挥中心召开了紧急会议。这可真是要了老命了,油城这两个月真是多事之秋。
这次的事是油田惹得,可是最终的板子可能打在他们的屁股上。
空调温度开得很低,但每个人额头上都见汗。视频画面实时传回现场混乱的景象:那片刺目的红色人海,凝固的钢铁长龙,每个人面色凝重。
“乱弹琴!简直无法无天!”一位市领导拍着桌子,茶杯跳了一下,“堵塞交通要道,影响企业正常生产,这是什么性质的问题?必须立即采取措施,强行驱散!”
“王市长,冷静点。”王德强用湿毛巾擦了擦脖子后的汗,声音疲惫,“驱散?怎么驱?那是上千名买断职工!不是社会闲散人员!现在稳定压倒一切,全国上下都盯着群体事件,这个时候强行驱散,万一发生冲突,造成伤亡,谁负得起这个责任?舆论会怎么看?上面会怎么处理?”
指挥中心的会议室里一片沉默,只有空调出风口呼呼的声音。谁都知道这话的分量。奥运会在即,任何与群体事件相关的风吹草动都可能被无限放大。处理不当,就是一场政治灾难。
“那怎么办?就让他们这么堵着?生产怎么办?城市运行怎么办?这天气,万一有人中暑倒下,更麻烦!拖下去只会更被动!”另一位领导焦躁地解开领口扣子。
“当务之急是对话,是降温。”油城市总工会的主席开口,语气相对沉稳,但眉头紧锁,“职工有诉求,有情绪,堵路固然不对,但根子还是在安置补偿问题上。我建议,立即成立现场联合工作组,由市里牵头,国资委、工会、管理局领导参加,直接到现场与职工代表对话。倾听诉求,正面回应,能当场答复的当场答复,不能当场答复的,承诺限期研究。先把人劝离马路,恢复交通。这么热的天,人挤在公路上,容易出意外。”
“代表?你看他们那样子,有推选代表的意思吗?根本就是无组织无纪律!”有人嘀咕。
“无组织?我看未必。”一直沉默看着监控画面的市委书记占全有忽然开口,声音不大,却让会议室安静下来。他指着屏幕上几个看似随意分散、实则隐隐控制着人群秩序角落的红色身影,“看到那几个人没有?虽然没打旗号,没喊口号,但人群的分布,静坐的秩序,横幅内容的统一性……这不像完全自发的。背后肯定有人串联组织。只不过,组织者很聪明,藏在人群里,不露头。”
众人顺着他手指看去,透过晃动的镜头和蒸腾的热浪,果然发现一些端倪。几个四十多岁、神情沉稳、即使坐着也腰背挺直的工人,虽然也穿着红色工服,但目光不时扫视周围,似乎在与某些人用眼神交流。还有几个年纪较大的老师傅,坐在相对靠前的位置,神情悲愤,但姿态坚定,显然是受尊重的老工人,能影响一片人。
“现在不是追查组织者的时候。”市委书记敲了敲桌子,做出决断,“当务之急是解决问题。我同意成立联合工作组,立即赶赴现场。但是,有几点必须明确:第一,绝对不允许发生暴力冲突,公安力量只负责维持秩序,防止中暑等意外,保护双方安全,未经批准不得采取任何强制措施。第二,对话可以,但前提是必须立即撤离主干道,恢复交通。这是底线。第三,对职工合理合法的诉求,要认真听取,抓紧研究;对不合理要求,要耐心解释,明确拒绝;对违法行为,要依法处理。工作组由我亲自带队,王局长、刘主席(市工会)参加,通知威武油田管理局的局长和书记也必须到场!他们是直接责任人!跑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