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二十三日,晨光熹微。
沈砚之在指挥部临时宿舍的木板床上醒来,手臂的枪伤还在隐隐作痛。他坐起身,从枕边拿起那块怀表——苏曼卿留下的怀表。表盖内侧的“坚守”二字在晨光中清晰可见。
“砚之,活下去,见证新世界。”她的声音仿佛还在耳边。
他打开抽屉,取出赵光华的那张照片。照片上的年轻女子笑靥如花,那是1937年的春天,是许多人生命中最后的宁静时光。照片背面,“永念”二字写得深情而克制。
这两个字,何尝不是他想对苏曼卿说的。
敲门声响起,周晓阳端着一碗粥进来:“沈工,您醒得正好。冯组长那边有新发现。”
沈砚之收起照片和怀表,接过粥碗:“什么发现?”
“昨晚审讯突破了一个关键点。”周晓阳压低声音,“那个被捕的海外特务交代,‘渔夫’的代号不是随便取的。‘渔夫’在天津有个习惯——每周三上午十点,会去狮子林桥附近的一家老茶馆喝茶。每次坐同一个位置,靠窗第二桌。”
“今天就是周三。”沈砚之看了看墙上的日历。
“对。冯组长已经安排人去布控了。但……”周晓阳犹豫了一下,“那家茶馆我们查了背景,解放前是顾衍之经常去的地方。”
顾衍之。这个名字像一把钥匙,打开了沈砚之尘封的记忆闸门。
1948年的北平,保密局北平站。顾衍之坐在站长办公室里,泡着茶,对他说:“砚之,你知道我为什么喜欢喝茶吗?因为茶要慢慢品,就像人心,要慢慢看。”
那时的顾衍之,还是他敬重的恩师,虽然信仰不同,但在对抗日寇时曾并肩作战。后来的一切,都像一场醒不来的噩梦。
“沈工?”周晓阳轻声唤他。
沈砚之回过神:“让冯组长派人布控,但不要打草惊蛇。我要亲自去一趟。”
“太危险了!如果‘渔夫’真是顾衍之的旧部,很可能认识您。”
“正因为他可能认识我,我才要去。”沈砚之站起身,“只有我能确认他的身份。而且,如果他真是顾衍之的人,也许……”
他没有说下去。也许什么?也许能从“渔夫”那里得到苏曼卿的消息?或者,得到关于顾衍之最后下落的真相?
周晓阳看出沈砚之眼中的复杂情绪,没有再劝,只是说:“那我和大勇陪您去。至少在外围接应。”
上午九点四十分,狮子林桥。
这家名为“听雨轩”的茶馆坐落在海河边,是一座两层木结构建筑,飞檐翘角,古色古香。解放后重新开业,成了文人雅士和老干部喜欢光顾的地方。
沈砚之换上了一件普通的灰色长衫,戴了副眼镜,手里拿着一份《天津日报》,看起来像个普通的文化人。他坐在茶馆一楼角落的位置,这个角度既能看见靠窗第二桌,又不引人注目。
周晓阳和孙大勇扮作茶客,分别坐在入口处和楼梯旁的位置。茶馆里人不多,七八个茶客散坐着,低声交谈着时事新闻或家长里短。
墙上挂着的老式挂钟指向九点五十分。
沈砚之端起茶杯,看似随意地翻阅报纸,目光却时刻留意着门口。他在脑海中回忆顾衍之的所有旧部:副官陈默、情报科长刘志远、电讯组长林雪……他们中有些人跟着顾衍之去了台湾,有些人在解放时被击毙或被捕,还有些人下落不明。
谁会是“渔夫”?
九点五十五分,茶馆的门被推开。一个六十岁左右、穿着深蓝色中山装的男人走进来。他头发花白,背微微佝偻,手里拄着一根拐杖,但脚步稳健。最重要的是——他的左腿有点跛。
沈砚之的心脏猛地一跳。这个走路的姿势……太熟悉了。
是陈默。顾衍之的副官,1944年在长沙会战中为保护顾衍之左腿中弹,从此落下残疾。1948年北平解放前夕,陈默奉命护送顾衍之的家眷南下,从此失踪。原来他没有去台湾,而是留在了天津,成了“渔夫”。
陈默径直走向靠窗第二桌,坐下。茶馆伙计显然认识他,不用吩咐就端来了一壶龙井和两碟茶点。
沈砚之站起身,向那桌走去。
“陈副官,多年不见。”他在陈默对面坐下,声音平静。
陈默抬起头,看到沈砚之的脸,眼中闪过一丝惊讶,但很快恢复平静。他端起茶杯,轻轻吹了吹:“沈砚之,哦不,现在应该叫沈同志了。我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
“我也以为你去了台湾。”
“去了,又回来了。”陈默淡淡地说,“站长……顾衍之让我回来的。”
沈砚之握紧了茶杯:“顾衍之还活着?”
“活着,也不好说活着。”陈默的眼神变得复杂,“他中了两枪,一枪在胸口,一枪在头部。抢救过来了,但人……已经不是以前那个人了。”
“他在哪里?”
“我不能说。”陈默摇头,“但我知道你为什么要找我。为了‘义安社’的事,为了那扇石门。”
“你是‘渔夫’?”
“我是。”陈默坦然承认,“但我和海外那些人不是一路的。他们想打开石门,拿走里面的东西,去台湾或美国换荣华富贵。我不想。”
“那你想要什么?”
陈默沉默了片刻,望向窗外的海河:“我想要一个答案。顾站长昏迷前最后一句话是:‘告诉砚之,石门后的东西,关乎国运,不能落在任何人手里。’我要知道,那到底是什么东西。”
茶香袅袅,茶馆里飘着评弹的录音声。两个曾经的师徒,现在的对手,坐在这氤氲的茶香中对峙。
“赵光华是你的人吗?”沈砚之问。
“曾经是。他是我安插进‘义安社’的,为了监视‘听涛生’。”陈默回答,“但他后来有了自己的想法。他想用些些东西,换一个去香港的机会,去找照片上那个女人——他失散多年的妹妹。”
沈砚之想起了那张照片。原来如此。
“海外势力为什么要杀他?”
“因为他知道的太多了,而且他想背叛。”陈默喝了口茶,“那些人不知道的是,赵光华临死前,已经把最关键的信息传出来了。”
“什么信息?”
陈默从怀中取出一个火柴盒大小的铁盒,推给沈砚之:“打开看看。”
沈砚之打开铁盒,里面是一张微缩胶卷。胶卷上用针孔相机拍摄了一份文件的一角,能看到几个字:“……计划……龙骨……苏醒……”
“这是什么?”沈砚之问。
“石门后真正的秘密。”陈默压低声音,“‘义安社’在1945年抗战胜利前夕,从日本人手里截获了一份绝密档案。档案内容涉及日本在华的终极生物武器研究计划,代号‘龙骨’。他们抓了上百个中国活人做实验,研究一种……能够改变人类生理机能的病毒。”
沈砚之感到一股寒意从脊椎升起。
“病毒?”
“不是普通的病毒。”陈默的声音几乎听不见,“日本人称之为‘苏醒剂’。感染的人会进入假死状态,心跳呼吸几乎停止,但大脑活动依然存在。理论上,可以在这种状态下保存多年,然后……被唤醒。”
“这不可能。”沈砚之本能地否定。
“我也希望不可能。”陈默苦笑,“但顾站长在1946年见过一个实验体——一个1937年被捕的地下党同志,在假死了九年后,被日本人用‘苏醒剂’唤醒。虽然只活了三天就死了,但确实醒了。”
沈砚之的脑海中忽然闪过一个念头,一个他不敢深想的念头。
陈默似乎看穿了他的心思:“苏曼卿同志在北平被捕后,受了重伤,对吧?你救出她时,她已经奄奄一息。”
“是的。”沈砚之的声音有些干涩。
“如果她当时没有死,而是被用了‘苏醒剂’,进入假死状态,然后被秘密转移到天津的石门里……”
“住口!”沈砚之猛地站起,茶杯被打翻,茶水洒了一桌。
茶馆里的其他客人投来诧异的目光。周晓阳和孙大勇立即警觉起来,手摸向腰间。
陈默平静地看着沈砚之:“我理解你的反应。但沈砚之,你想过没有?为什么‘听涛生’一定要你在夏至日打开石门?为什么他说石门后有苏曼卿的下落?因为他知道,你只有亲眼见到,才会相信。”
沈砚之重新坐下,双手在桌下紧握成拳。他的心脏狂跳,脑海中一片混乱。理智告诉他,这太荒谬了,是敌人扰乱他心智的诡计。但情感深处,那个微小的希望却开始萌芽——万一呢?万一她还活着呢?
“你有什么证据?”他努力保持冷静。
“我没有直接证据。”陈默坦白,“但我在‘义安社’内部潜伏多年,听到过一些零碎的对话。‘听涛生’——或者说,‘先生’——对‘龙骨计划’非常感兴趣。他收集了所有能找到的相关资料,甚至……可能收集了实验体。”
“顾衍之知道这些吗?”
“知道一部分。所以他才会在最后时刻,让我回国,阻止石门被打开。”陈默的目光变得锐利,“沈砚之,你想清楚。如果石门后真有‘龙骨计划’的实验体,你会怎么做?唤醒他们?还是让他们永远沉睡?如果苏曼卿同志真的在那里,你是希望见到活着的她,还是让她安息?”
这个问题像一把刀子,刺进沈砚之的心脏。他无法回答。
墙上的挂钟指向十点三十分。陈默站起身:“我要走了。下次联络,还是这里,下周三上午十点。如果你决定继续追查,我会给你更多信息。如果你选择放弃,就不要再来了。”
他拄着拐杖,慢慢走出茶馆。沈砚之没有阻拦,只是坐在那里,看着茶杯里剩余的茶水渐渐冷却。
周晓阳走过来:“沈工,要不要跟?”
“不用。”沈砚之摇头,“让他走。我需要……好好想想。”
离开茶馆,沈砚之没有回指挥部,而是独自走到海河边。四月的风吹过河面,带来潮湿的水汽。河面上船只往来,工人们在码头上装卸货物,一切都显得那么正常,那么真实。
而他刚刚听到的,却像是一个荒诞的噩梦。
“龙骨计划”……“苏醒剂”……苏曼卿可能还活着……这些念头在他脑海中反复翻腾。
“砚之,活下去,见证新世界。”她的声音再次响起。
如果她真的还活着,在那个黑暗的地下,沉睡了两年……如果他能唤醒她……
不。他猛地摇头。陈默的话不能全信。这可能是陷阱,是为了让他在夏至日不顾一切地打开石门。如果石门后不是苏曼卿,而是其他东西——比如,那个所谓的病毒样本?
他想起在天津总祠探测到的机器运转声、温度变化、金属反射信号。那些设备,会不会就是为了维持“假死状态”的生命支持系统?如果真有上百个实验体,需要多大的空间?多大的能量?
理智和情感在他心中激烈交战。
“沈工。”周晓阳不知何时来到他身边,“冯组长来电话,说技术组有重大发现。”
沈砚之深吸一口气,将纷乱的思绪压下:“什么发现?”
“他们在地下河道的探测中,发现了一个分支水道,通向遗址正下方。水道尽头有一个金属舱门,门上有德文和日文标识。”
德文和日文?沈砚之立即警觉:“什么样的标识?”
“技术组拍下了照片。”周晓阳从包里取出几张照片,“您看。”
照片有些模糊,但能辨认出舱门上的文字:“Vorsicht! biologisches material”(注意!生物材料)以及日文“生物试料严重保管”。
生物材料。实验体。
陈默的话,正在被一点点证实。
沈砚之感到一阵眩晕。他扶住河边的栏杆,闭上眼睛。
“沈工,您没事吧?”周晓阳关切地问。
“我没事。”沈砚之睁开眼,目光重新变得坚定,“回指挥部。我要看所有探测资料,包括那个舱门的详细情况。”
“是。”
回程的车上,沈砚之望着窗外飞速倒退的街景。天津的街道上,新中国的标语随处可见,人们脸上洋溢着对新生活的希望。这个国家正在从百年屈辱中站起来,走向新生。
而他,却要潜入历史最黑暗的角落,去面对那些被遗忘的罪恶。
如果“龙骨计划”是真的,那就不只是“义安社”的秘密,更是日本军国主义反人类罪行的铁证。那些实验体,无论生死,都是这段历史的见证者。
而苏曼卿……如果她真的在那里,他会怎么做?
车子驶过解放桥,桥头的红旗在风中飘扬。沈砚之想起了1949年10月1日,他在北京天安门广场,听到毛主席宣布“中华人民共和国中央人民政府今天成立了”。那一刻,无数人热泪盈眶,包括他自己。
他们为之奋斗的新世界,已经到来。
而在这个新世界里,有些旧世界的阴影,必须被彻底清除。
无论石门后是什么,他都必须面对。
因为这是他的责任,也是他对所有牺牲同志的承诺——包括苏曼卿。
回到指挥部,沈砚之立即召集所有核心人员开会。他将陈默提供的信息(经过筛选)和技术组的发现结合起来,提出了一个大胆的假设:
“‘盐坨祠’地下不仅藏有‘义安社’的档案和财宝,还可能藏有日本‘龙骨计划’的实验体和相关研究资料。那些机器运转声和温度变化,可能是维持实验体‘假死状态’的生命支持系统。”
会议室里一片寂静。所有人都被这个假设震惊了。
“如果这是真的,”冯建明首先打破沉默,“那石门后的东西,就不仅是历史问题,更是现实的安全威胁。那些病毒样本,如果泄露……”
“所以我们必须谨慎。”沈砚之说,“夏至日开启石门时,需要生物防护准备。我建议,立即向上级汇报,请求调派生物专家和防疫人员。”
“那苏曼卿同志……”周晓阳欲言又止。
沈砚之沉默了片刻,缓缓道:“无论石门后有什么,我们都要以科学和事实为依据。在打开之前,不做任何无谓的猜测。”
但他心中知道,那个猜测已经生根发芽。
会议结束后,沈砚之独自留在会议室。他拿出苏曼卿的怀表,打开表盖。
“坚守。”他轻声念着这两个字。
坚守信仰,坚守真相,也坚守对她的承诺。
窗外的天色渐渐暗下来。又一个夜晚即将来临。
距离夏至,还有五十七天。
而他准备面对的,可能是一生中最艰难的抉择。
电话铃响起。沈砚之接起,是李振山处长的声音:
“砚之,根据你提供的情报,我们已经核实了部分信息。‘龙骨计划’在历史档案中有零星记载,但一直没有实物证据。如果真在天津发现,那将是对日本军国主义罪行的重要揭露。”
“处长,如果……如果我们在里面发现活人,或者说,可能活过来的人……”
电话那头沉默了很久。
“那就按人道主义原则处理。”李振山最终说,“但前提是,确保安全。砚之,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但记住,无论发现什么,都要以党和国家、人民的利益为重。”
“我明白。”
挂断电话,沈砚之走到窗前。天津的灯火次第亮起,像暗夜中的星辰。
他知道,自己正站在一个历史的十字路口。往前,可能是真相,也可能是深渊。
但他必须前进。
因为哨兵的职责,就是在最深的夜里,守望黎明。
而黎明前的黑暗,往往最深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