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孕晚期的沈清辞而言,“睡个好觉”已然成了一种遥不可及的奢望,而“找到一个相对舒适的睡姿”本身,就成了一项每晚都需要重新攻克、且胜率渺茫的艰巨挑战。
平躺是生理上的禁忌。侧卧是唯一选择,而左侧卧被医学证明是最佳。但即便严格遵守这个黄金法则,具体实施起来依旧困难重重。她那被双胎撑得极高的腹部,侧卧时沉沉下坠,拉扯着腰背的皮肤和肌肉,需要孕妇枕精确的承托才能勉强缓解。然而,孕妇枕解决了腹部下坠,却解决不了其他问题:上方的腿无处安放,需要额外的垫枕保持骨盆平衡,否则髋关节很快会酸疼抗议;胸口因姿势压迫依然感到呼吸不畅;下方的胳膊被压得发麻,需要频繁小心地抽换位置……
她像一个被困在庞大身躯里的精密仪器操作员,每晚睡前都要进行一系列复杂的“系统调试”:调整孕妇枕各个模块的角度和高低,在腰后、腿间、背后要塞入大小厚度不一的软垫,尝试将上半身垫高到既利于呼吸又不至于反流的微妙角度。往往刚觉得似乎调整妥当了,躺下不到十分钟,某个部位的不适就会如约而至——要么是腰部某个点开始尖锐地酸痛,要么是肩膀受压发麻,要么是呼吸再度变得短促。
频繁的起夜如厕,更是将每次艰难的“调试成果”无情归零。每次返回床上,一切又得重新开始。长夜漫漫,她感觉自己不是在睡觉,而是在进行一场与自身躯体无休止的、疲于奔命的谈判。
陆寒洲是这场“睡眠谈判”最沉默却最关键的参与者与支撑者。他很快发现,再精良的器械辅助,也比不上一个灵活、温暖、能即时响应的人体支撑。
不知从哪天夜里开始,他主动调整了自己的睡姿。当沈清辞费力地左侧卧,将腹部嵌进孕妇枕的弧度后,他会从她身后贴近,同样侧卧,用自己的胸膛和腹部,温柔而稳固地贴住她的后背和腰臀,形成一个活体的“靠背”。他的一条手臂会从她颈下穿过,让她枕着(高度经过他反复调整,恰好填补她颈肩的空隙),另一只手则轻轻环过她的身体,掌心覆在她高耸腹部的上缘,既是一种呵护的姿势,也能随时感受她身体的细微动静和腹中胎儿的活动。
他的体温透过薄薄的睡衣传来,恒久而令人安心;他胸膛的起伏,带着沉稳的节奏,无形中引导着她有些紊乱的呼吸;他身体提供的支撑,比任何枕头都更贴合她此刻的曲线,能微妙地分担腰背的压力。当他这样拥着她时,沈清辞发现,那些辗转难安的部位似乎找到了最妥帖的归宿,紧绷的神经也能放松些许。
他成了她最专属的、有生命的“人肉靠枕”与“恒温支撑系统”。
这个角色并不轻松。为了保持这个姿势,陆寒洲自己往往也睡不踏实。他需要控制自己的动作幅度,避免无意中挤到她或改变支撑角度;他需要在她因不适而微微动弹时,立刻清醒,调整自己的姿势以适应她的变化;他需要在她起夜时,迅速抽身扶她,然后在她返回后,重新建立那个精密的“支撑结构”。
一夜下来,他的睡眠同样支离破碎,肩臂和腰部因为长时间维持固定姿势而酸胀。但他从未流露过一丝不耐。白天,他会抽空进行一些拉伸和力量训练,以保持身体能够持续胜任夜间的“支撑任务”。他甚至会和护士讨论,如何优化这个姿势以减少双方的疲劳。
有时,沈清辞在朦胧中感受到他在身后因长时间不动而微微僵硬,便会极轻地动一下,低声道:“寒洲,你转过去睡会儿吧,我没事。”
陆寒洲的回答通常是收紧一下环住她的手臂,或者用下巴蹭蹭她的发顶,声音带着浓重的睡意却异常清晰:“不用管我,睡你的。” 仿佛维持这个姿势是他的本能,无需思考,也不容置疑。
漫漫长夜,他们在宽大的床上,以一种近乎连体婴般的姿态依偎着。沈清辞的睡眠依然浅而短,被尿意、胎动、身体的酸痛和呼吸的憋闷不断打断。但每一次从短暂昏沉或不适中醒来,后背总能感受到那片坚实温暖的依靠,颈下是调整到刚好角度的臂弯,耳畔是他平稳悠长的呼吸。这份无声的、持续的承托,比任何安眠药都更能安抚她焦躁的神经和不适的躯体。
她知道,她不是在独自承受这份沉重。有一个人,正用他自己的睡眠和舒适作为代价,换取她片刻的安宁。这份认知,让每一次呼吸的困难、每一次姿势的调整、每一次夜间的醒来,都带上了一种相依为命的深沉意味。
曙光微露时,沈清辞又一次从浅眠中醒来,身体各处叫嚣着不适。她刚想悄悄挪动一下发麻的腿,身后的人似乎立刻感知到了,环在她腹部的手轻轻拍了拍,像是安抚,然后他小心地、同步地调整了自己的姿势,让她的腿能在他腿间找到一个更舒服的缝隙。
沈清辞没有回头,只是将脸更深地埋进他臂弯与枕头构成的柔软角落,嘴角在晨曦微光中,轻轻弯起一个疲惫却无比安心的弧度。睡眠的挑战依然严峻,长夜依然难熬,但有了这个专属的“人肉靠枕”,至少这颠簸的航程里,她始终被稳稳地锚定在最温暖的港湾。在这段身体极度不便的时光里,最深沉的爱意,或许就化作了每一个夜晚,那无声而坚定的、血肉筑成的支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