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寒洲眼角那滴泪水的冰冷触感尚未消散，整个医疗室——或者说，他感知中的“现实”——骤然崩塌。
不再是熟悉的房间，不再是仪器单调的滴答声。所有的光线、声音、气味、触感，如同被一只无形巨手粗暴地抹去，又在一瞬间重新编织。
他“站”在了一片绝对的虚空中。脚下没有实体，却也不会坠落，仿佛被某种力量温柔而强制地托举着。四周是无垠的、柔和的乳白色光芒，没有方向，没有边界，也没有任何参照物。绝对的寂静，连他自己的心跳和呼吸声都消失了，只有一种无处不在的、轻微的、仿佛宇宙背景辐射般的嗡鸣。
这是意识的底层，是“镜屋”系统所能模拟出的、最纯净也最可塑的“画布”。
陆寒洲的思维异常清晰，甚至有种剥离了肉体累赘后的冰冷锐利。他知道这又是幻境，但之前那种被无数矛盾幻象围攻的狂乱感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为深沉、更为致命的寂静的压迫感。仿佛暴风雨前的死寂，又像最终审判降临前的屏息。
一个声音直接在他意识中响起，平和，中性，不带任何感情色彩，却拥有无法抗拒的权威感，正是那个“镜魔”的声音，但比以往任何一次都更“近”，更“直接”，仿佛就是这片虚空本身在发言：
“欢迎来到‘镜屋’的核心，陆寒洲。所有冗余的干扰和试探都已结束。现在，是最终验证的时刻。”
陆寒洲没有回应，只是静静“站立”着，意识如同出鞘的刀，警惕着任何变化。
“你与沈清辞之间的联结，是你们对抗外界、也是对抗自身阴影的基石。但联结的强度，取决于辨识的精度。如果你连哪一个才是真正的她都无法确定，那么所谓的信任与保护，不过是建立在流沙之上的幻影。”
随着话音，乳白色的虚空中，开始浮现出光点。一个，两个，十个，百个……成千上万个细微的光点如同星辰般亮起，然后迅速拉近、放大，化为人形。
沈清辞。
无数个沈清辞。
她们从虚空的四面八方浮现，姿态各异，神情万千。有的穿着初次见面时的职业套装，神情疏离而审视；有的穿着居家服，在厨房忙碌，回头对他温柔浅笑；有的浑身湿透，脸色苍白，眼中却燃烧着不屈的火焰（那是“方舟”事件后她从海里被救起的样子）；有的蜷缩在角落，肩膀耸动无声哭泣；有的手持文件，在会议室中挥斥方遒；有的穿着晚礼服，在舞池中央旋转，眼神明亮如星；有的躺在病床上，虚弱不堪；有的站在悬崖边，衣袂飘飘，仿佛随时会随风而去……
每一个都栩栩如生，每一个都带着沈清辞某个瞬间特有的气质、表情甚至小动作。她们开始缓慢地、无声地向着他所在的中心位置移动，像无数颗被引力吸引的星辰，逐渐形成一个以他为核心的、缓慢旋转的“沈清辞”星环。
然后，声音出现了。
不是直接从意识中响起，而是从每一个“沈清辞”的方向传来，无数声线叠加、交织，汇成一片温柔、关切、焦急、鼓励、悲伤、决绝……包罗万象的呼唤的海洋：
“寒洲……”
“看着我，寒洲。”
“我在这里。”
“别怕。”
“抓住我的手。”
“跟我走。”
“相信我。”
“救救我。”
“离开这里。”
“看着我……”
无数个声音，用着沈清辞的音色，说着不同的话，有些话语甚至相互矛盾。视觉与听觉的双重洪流，瞬间将陆寒洲淹没。他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信息过载，意识几乎要被这庞大的、细节完美的复制品群冲垮。
“考验很简单，” 那个中性的“镜魔”声音再次盖过一切，清晰地响起，“在这三千六百个‘沈清辞’中，有且仅有一个，承载着此刻沈清辞本体的实时意识连接——你可以理解为，她的‘灵魂’短暂投射在了其中一个镜像上。找出她。带她离开这个核心。你们有十分钟。”
“规则如下：”
“一、你可以与任何镜像互动、提问、观察。”
“二、真正的她，会拥有从进入‘镜屋’至今，所有连贯的记忆和认知，包括你们之间未对任何人提及的细节。”
“三、选择错误，或超时未选，核心将永久封闭。你们的意识将迷失在此处，而外在的躯体，将随着时间推移逐渐衰竭。”
“四、不要试图用暴力摧毁镜像，那会导致不可预测的连锁反应，可能直接伤害到真正的她。”
倒计时开始虚空中浮现：9:59，9:58……
三千六百个。十分钟。平均每一秒要审视六个“沈清辞”。这不仅是观察力的考验，更是记忆、情感、直觉和信念的终极熔炼。
陆寒洲闭上了眼睛——在这个意识空间里，闭眼并不能屏蔽那些影像和声音，它们直接呈现在他的感知层面。但他需要隔绝初期的震撼，需要极致的冷静。
清辞。真正的沈清辞。
他脑海中飞速掠过与她相关的无数画面，从最初的交锋到后来的相知相守，从日常琐碎的温情到生死关头的并肩。她的坚强，她的脆弱，她的谋算，她的赤诚，她偶尔流露的小脾气，她深思时无意识转笔的习惯，她紧张时会微微抿紧的下唇，她真正开心时眼角细微的笑纹……
但“镜魔”既然能复制出如此多惟妙惟肖的幻象，必然也深度挖掘了他们的数据。那些公开的、半公开的、甚至可能通过黑客手段获取的私人记录（照片、视频、通讯片段），都可能成为塑造这些幻象的素材。仅仅依靠记忆中的特征，很容易掉入陷阱。
他想起刚才在医疗室幻象中，自己试图用“左耳后红痣”验证却失败的经历。那说明，“镜魔”可能知道这个细节，也可能不知道但通过幻象系统的反馈规避了验证。那么，还有什么，是数据无法记录，只有两个活生生的、在持续互动的灵魂才能拥有的？
实时意识连接。“镜魔”提到了这个词。真正的沈清辞，此刻在外界，正试图与他建立联系。她的意识是“活”的，是正在“思考”和“感受”的，而不是按照固定程序运行的复制品。
陆寒洲重新“睁开”眼，目光如电，扫过最近的一圈“沈清辞”。他不再试图去分辨外表细节的完美与否（那可能都完美），而是将全部注意力，投向她们的眼睛，以及她们散发出的那种难以言喻的“存在感”。
他走向离他最近的一个“沈清辞”，这个幻象穿着他们第一次正式约会时她穿的那条裙子，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略带羞涩的微笑。
“清辞，”他直接问，目光锁住她的眼睛，“我们昨天决定联系顾延时，你说的最后一句话是什么？”
幻象微笑着，眼神温柔，但回答稍有延迟：“我说，‘我们必须尽快，不能再等了。’” 语气、内容都看似合理。
但陆寒洲立刻知道这是假的。昨天沈清辞说的最后一句话是：“我来准备说辞，你稳住情绪。” 而且，这个幻象的眼神深处，缺少一种极细微的、属于此刻真正沈清辞的——那种穿透幻象、焦急寻找他、并保持着高度分析性冷静的复杂光泽。
他毫不犹豫地转向下一个。时间一分一秒流逝。
他尝试各种问题：关于只有两人知道的私密玩笑，关于重大决策时她未曾宣之于口的真实顾虑，关于她某个特定时刻未说出口的情绪……有些幻象能流畅回答，有些则会露出极其短暂的、非人的凝滞或逻辑漏洞。他像一台高效而冷酷的筛选机器，快速排除着一个又一个复制品。
然而，镜像的数量太多了。而且，随着他筛选的进行，剩余的幻象似乎开始出现更复杂的行为模式。有的会主动提供“只有真人知道”的细节（可能是“镜魔”根据他之前的问题实时调整了数据库），有的会表现出受伤或愤怒的情绪指责他“不信任”，有的甚至会联合起来，形成一种群体压力，试图干扰他的判断。
倒计时显示：5:21。
陆寒洲感到一种深切的疲惫，不是肉体上的，而是意识层面的过载和消耗。更糟糕的是，在不断与这些高度逼真的幻象互动后，一种细微的麻木和怀疑开始滋生——真的有一个“真正”的她吗？会不会所有都是幻象？这本身是不是另一个更残酷的骗局？
就在他心神微微动摇的刹那，一个一直静静站在外围、穿着普通家居服、脸上没有任何夸张表情的“沈清辞”，似乎极轻微地，眨了一下左眼。
一个非常快速、几乎难以察觉的小动作。
但在陆寒洲高度集中的感知下，他捕捉到了。而且，那个眨眼的节奏和力度……非常熟悉。那不是沈清辞平常的眨眼，那是他们之间一个极其古老、几乎被遗忘的暗号——在他们最初合作、需要在不引起他人注意的情况下确认某个信息时，使用过的。
心跳，仿佛在这个意识空间里漏跳了一拍。
他没有立刻冲过去，强迫自己维持着筛选的节奏，但眼角的余光，已经牢牢锁定了那个身影。那个“沈清辞”看起来如此普通，甚至有些平淡，在众多或美丽、或生动、或情绪激烈的幻象中，毫不显眼。
他慢慢“踱步”过去，状似无意地停在她面前。她的眼神平静，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探究和……鼓励？
陆寒洲看着她，没有问任何预设的问题。他用意识，向她传递了一个纯粹的情绪脉冲——那是在“方舟”最绝望的时刻，他以为自己必死无疑时，心中涌起的对她的全部眷恋、遗憾和未说出口的爱意。没有任何具体语言，只有最浓烈、最原始的情感本身。
如果她是数据堆砌的幻象，她可能完美地模拟出“感动”或“回应”。但真正的意识连接，会如何反应？
他看到，眼前这个“沈清辞”的瞳孔，几不可查地微微收缩了一下，随即，眼眶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泛红。那不是程序化的流泪，那是一种情感的共鸣和冲击在意识层面的直接映射。同时，她的嘴唇抿紧了一瞬，那是她在极力克制强烈情绪时的习惯动作。
然后，她极其轻微地，几乎只是意念层面地，向他传递回一个“信号”——不是具体内容，而是一种“频率”，一种独属于他们之间、在无数次危难中磨合出的、无需言语的同步与信任的“感觉”。
就是她！
几乎在陆寒洲确定的同一时刻，那个中性的“镜魔”声音带着一丝难以察觉的波动响起：
“哦？看来你找到了。但是，最终确认，需要双向选择。”
话音未落，所有其他的“沈清辞”幻象，动作瞬间定格，然后，如同褪色的照片般，一个接一个地变得透明、模糊，最后消散在乳白色的虚空中。只剩下陆寒洲，和他面前那个“平淡”的沈清辞。
但紧接着，在他们两人之间，凭空浮现出了三个光门。一扇散发着温暖的金色光芒，门内隐约传来欢笑声和宁静的景象；一扇是冰冷的幽蓝色，门后是无尽的星空和孤独的意味；最后一扇，则是深邃的、仿佛能吸收一切光的暗紫色，门内什么也看不见，只有一种回归虚无的诱惑。
“这三扇门，代表三条路。” “镜魔”的声音带着一丝玩味，“金色之门：遗忘。走出去，你们将忘记所有关于‘镜屋’、关于近期这些痛苦的记忆，回归平静但有所缺失的生活。”
“蓝色之门：隔离。走出去，你们将获得绝对的安全，但代价是永远分开，被安置在彼此永远无法接触和知晓的地方。”
“紫色之门：回归。走出去，你们将带着所有记忆和伤痕，回到现实，继续面对未尽的斗争和潜伏的‘镜魔’。”
“选择，必须由你们两人，同时触碰同一扇门。意识需完全一致。任何细微的犹豫或分歧，都会导致选择失败，核心依旧关闭。”
“现在，选择吧。”
最终的考验，从来不只是“找到”，更是“抉择”。在经历了如此多的痛苦、怀疑和折磨之后，他们是否还能对彼此、对未来的道路，抱有完全一致的信念？
陆寒洲看向面前的沈清辞。她也正看着他，眼神清澈而坚定，没有了之前的任何掩饰。
没有言语。在这个意识直接相连的空间里，言语是多余的。
他们同时伸出手，没有看向任何一扇门，只是凝视着彼此的眼睛。
然后，两只手，坚定不移地，共同按向了那扇深邃的、充满未知与挑战的——
暗紫色之门。
光芒吞没了他们。
核心，开始剧烈震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