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话表面是请求,实则将白柚架在了火上。
若白柚推辞,难免落人口实,显得怯场或名不副实。
若应下,则必然被拿来与方才技惊四座的江九泠比较,压力巨大。
白柚抬眼对上孜娜那双充满挑衅的碧眼。
席间众人的目光齐刷刷聚焦在她身上。
她能感觉到太后鼓励的眼神,皇帝略带考量的注视,还有萧恪、萧殷、容清绝等人看似平静实则隐含紧张的目光。
江九泠抱着琴,素白的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是眼含期待地望着她。
白柚唇边漾开娇软笑容,声音清澈。
“孜娜姐姐过奖,仙音不敢当。”
“今日难得盛会,我为皇上、太后娘娘,还有远道而来的贵客们助助兴。”
她站起身,娇小的身形如同初绽的玉兰。
“只是方才琴音绕梁,余韵未绝,若我再弹琴,怕有东施效颦之嫌,也少了些新意。”
白柚眼神亮晶晶地看向御座。
“皇上,太后娘娘,灵柚弹一曲琵琶,可好?”
她语气娇憨,仿佛只是在向长辈讨要一个玩闹的机会。
皇帝见她应对得体,不卑不亢,眼中露出满意神色,捋须含笑点头:
“准了。”
太后也笑道:“这丫头,主意多,哀家倒要听听,你能弹出什么新鲜花样来。”
宫人很快奉上一把上好的紫檀木琵琶。
琵琶在她怀中,与她娇小的身形形成对比,却奇异地和谐。
她深吸一口气,指尖便在弦上拂过。
第一个音符响起。
清脆,灵动,带着点俏皮的试探。
是《十面埋伏》。
这首描绘垓下之战、充满杀伐之气的古曲。
可白柚指尖流淌出的旋律,却与众人熟知的沉重压抑、山雨欲来的氛围不同。
紧随其后的旋律,也全然不是预想中的肃杀与悲壮。
音符如同山涧跳跃的溪水,轻盈活泼,又带着一种鲜活的韧性。
众人先是怔住,随即渐渐听出了门道。
这旋律的骨架,确实是《十面埋伏》的经典曲调,可经由白柚的指尖演绎出来,味道却彻底变了。
那里没有千军万马围困的绝望,也没有英雄末路的悲怆。
取而代之的,是一个轻灵鲜活、狡黠如狐的少女,在看似密不透风的埋伏中翩然起舞,自在穿行。
琵琶声时而急促,那是追兵逼近的脚步,紧张感扑面而来。
可那紧张里没有恐惧,只有少女心跳加速的刺激,和恶作剧般的兴奋。
随即旋律又变得舒缓悠扬,是少女成功甩开追兵,躲在树后或石隙中,捂着嘴偷偷窃笑。
几声俏皮的滑音和泛音恰到好处地穿插其间,仿佛她正探出头,对着那些被她耍得团团转的敌人,做了个鬼脸。
甚至偶尔,那琵琶声里还会蹦出几个挑衅的音符,像是她玩心大起,回头撩拨一下那些气急败坏的追兵。
没有绝望的呐喊,没有悲怆的哀鸣。
只有一股蓬勃的生命力,将逆境都踩在脚下的、狂妄的乐观,以及将一切危险都当作游戏来享受的狡黠与无畏。
席间众人从最初的错愕,渐渐转为沉醉。
许多人不由自主地随着那轻快的节奏微微颔首,脸上露出会心的笑意。
仿佛亲眼看见了一个古灵精怪、胆大包天的少女,在危机四伏的丛林中,上演着一出精彩绝伦的“捉迷藏”。
赫连朔眼中掠过深深的震动,他悄悄握紧了袖中的拳,心绪翻涌。
那图勒粗犷的脸上满是难以置信,这与他认知中任何战曲都截然不同。
索朗眼中不知在盘算什么。
萧恪阴鸷的眉眼间,那份惯常的沉郁被柔软取代。
萧殷之前因西域之事而生的阴霾一扫而空,心中涌动着难以言喻的悸动。
容清绝温润的眸光深深凝在白柚身上,仿佛第一次真正窥见她内里那恣意飞扬的灵魂。
江九泠抱着琴,指尖无意识地蜷缩。
柳言之清俊的面容上露出惊叹与深思。
萧子瑜怔怔地望着,眼中阴郁被这鲜活的生命力冲淡。
就在众人沉浸在这别开生面的琵琶曲中时,白柚的指尖骤然加快。
旋律变得密集而富有冲击力。
不再是单纯的躲闪与嬉戏。
仿佛那少女终于玩够了捉迷藏,决定要给那些追兵一点颜色瞧瞧。
音符跳跃、碰撞、交织,带着一股不服输的韧劲和狡黠的智慧。
每一次出击都精准巧妙,化险为夷,甚至反客为主,将对方引入新的困境。
没有刀光剑影,没有血肉横飞,却让人清晰地感觉到一种智力上的游刃有余与从容掌控。
她主动地解构、戏弄、并最终掌控了整个埋伏。
终于,所有急促密集的旋律,归于一声清越悠长的泛音。
余音袅袅,回荡在寂静的广场上。
仿佛少女终于玩够了这场惊心动魄的游戏,对着那些被她耍得晕头转向、徒劳无功的追兵们,扬起一个灿烂得意的笑容,翩然转身,没入山林深处。
只留下一串清脆愉悦的笑声,在林间悠悠回荡。
琵琶声止。
全场一片寂静,落针可闻。
白柚微微喘息,额角渗出细密的汗珠,脸颊因专注和用力而泛起红晕。
她放下琵琶,抱着它,对着御座方向,盈盈一拜。
狐狸眼里水光潋滟,带着点邀功般的娇憨。
“灵柚献丑了。”
这一声,才将众人从那奇妙的音画世界中拉回现实。
短暂的沉寂后,热烈的掌声与赞叹声如同潮水般响起。
“妙!妙极!”
“此曲只应天上有!”
“清乐县主真乃奇女子!”
赞誉之声不绝于耳。
连那些向来持重的老臣,也忍不住抚须点头,眼中满是惊艳。
皇帝龙颜大悦,抚掌大笑:
“好!灵柚此曲,别开生面,化肃杀为灵动,变绝境为游戏,心胸气度,才情技艺,皆是上上之选!朕心甚慰!”
太后也笑得合不拢嘴,连连招手:
“好孩子,快到哀家身边来!累坏了吧?”
白柚抱着琵琶,步履轻快地走回席间,依偎到太后身边,小口喘着气,脸颊红扑扑的。
孜娜站在场中,碧眼中的不甘和挫败几乎要溢出来,但很快又被一股更强烈的争胜心取代。
她对着御座方向,勉强维持着最后的礼节:
“陛下,县主琵琶之技,出神入化,奴……甘拜下风。”
她话锋一转,目光再次锐利地射向白柚。
“听闻县主不仅精于音律,于骑射一道亦有涉猎。我们西域女儿,最敬佩能歌善舞、亦能弯弓射雕的真英雌。”
“不知县主,可敢与奴……切磋一二?”
这话一出,席间顿时响起一片倒吸冷气的声音。
“胡闹!”
皇帝威严的声音立刻响起,带着不容置疑的呵斥。
“刀剑无眼,比武切磋岂是儿戏?况乎今日乃两国邦交盛宴,岂能动辄兵刃相向?不成体统!”
太后也紧紧握住白柚的手,脸上满是担忧和不赞同。
萧恪脸色阴沉,几乎要拍案而起。
萧殷眉头紧锁,立刻就要开口阻止。
连容清绝温润的眉眼也沉凝下来。
就在大周这边群情激愤,索朗忽然轻咳一声,慢悠悠地开口:
“陛下息怒,太后娘娘莫急。我们西域女子,自小在马背上长大,弯弓射箭、摔跤角力,如同吃饭喝水般寻常。切磋比武不过是增进了解、彰显勇武的一种方式罢了。”
他目光意有所指地扫过席间那些或娇弱或端庄的贵女,最后落在被太后护在怀中的白柚身上,笑容依旧和气:
“难道大周的女子,都是这般……娇养在深闺,连与人比试一番的胆量都没有吗?”
“这可不像我们西域,我们的女儿,个个都是能顶半边天的草原明珠呢。”
这话抬高了自家,又暗暗贬低了大周女子柔弱不堪,连比试都不敢应。
几位脾气刚直的老臣气得胡子直翘,却又一时找不到合适的话反驳——毕竟大周礼教森严,贵女确实不以武力见长。
白柚轻轻挣开太后的手,对着御座方向,盈盈一拜。
“皇上,太后娘娘,索朗副使说得也有道理。”
“大周女儿虽重礼仪,却也并非手无缚鸡之力。”
“既然孜娜姐姐盛情相邀,灵柚愿意一试。”
“灵柚!”太后急得拉她的手。
“胡闹!”皇帝眉头紧锁。
萧恪和萧殷几乎同时开口:“不可!”
白柚却对他们露出一个安抚又娇憨的笑容。
“只是切磋而已,点到即止。灵柚心里有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