残狗弄开那个丑陋皮项圈的动作快得几乎看不清,只听“咔”的一声轻响,坚韧的牛皮应声而断。
冰凉的皮革离开脖颈,小荷下意识地伸手去摸,触到的是自己皮肤上被勒出的深深红痕,还有获得自由的、微微刺痛的呼吸感。
她紧紧攥着那半截断掉的皮绳,仿佛要捏碎这段屈辱的记忆,眼泪又不受控制地涌了出来,但这次,是滚烫的。
“别耽搁,走。”李辰的声音将她从恍惚中惊醒。
五人趁着黎明前最深的黑暗,从临河镇一处坍塌的城墙缺口悄无声息地溜了出去,迅速没入镇外的荒野小径。
两名亲卫在前探路,残狗断后,李辰带着裹在宽大旧外衣里、跌跌撞撞的小荷走在中间。
小荷的体力显然极差,没走多远就开始气喘吁吁,脚上的破草鞋也很快磨出了血泡。
但她咬紧了牙关,一声不吭,只是死死盯着前方李辰的背影,仿佛那是黑暗中唯一的灯塔,拼了命也要跟上。
天边刚刚泛起一丝鱼肚白,身后的临河镇方向,隐约传来了嘈杂的人声和犬吠,似乎骚乱已经开始。
李辰眉头微蹙,加快了脚步。
就在这时,身后小径上传来急促的马蹄声,由远及近。
残狗挡在李辰身前,手已按上刀柄。
两名亲卫也迅速散开,做出戒备姿态。
小荷吓得浑身一抖,下意识地往李辰身后缩去。
“李老弟!等等!是我!”胡管事的声音带着喘息传来。
只见胡管事骑着一匹驽马,独自一人,气喘吁吁地追了上来。
他脸上带着惊魂未定的神色,勒住马,急切道:“李老弟!你们……你们可真能跑!我听到消息就赶紧追出来了!”
“胡老哥?你怎么来了?”李辰示意残狗等人稍安,迎上前。
胡管事跳下马,也顾不上擦汗,压低声音:“镇里已经闹翻天了!刘扒皮手下最得力的苟爷,还有他纠集的疤脸刘、独眼龙那帮狠角色,全死了!死在镇西破土地庙和悦来客栈附近!现在镇子里都快炸锅了,刘扒皮暴跳如雷,已经派人封了镇子出口,正在到处搜查可疑的外乡人!我一看这架势,就知道是你们……不是,我是说,就知道这事跟你们有关,赶紧从相熟的守军那里得了点消息,抄小路追出来了!”
他喘了口气,看了看李辰身后众人,目光在小荷身上稍作停留,眼中闪过一丝了然和复杂:“李老弟,你……唉!赶紧走!沿着这条路往东南,再走大约三十里,有个叫‘歇马坪’的小地方,虽然偏僻,但有家客栈还能落脚。你们先去那里避避风头,等临河镇这边风声过了再说。”
胡管事说着,从怀里掏出一个油纸包,塞到李辰手里:“这是些干粮和肉脯,路上垫垫。李老弟,老哥我佩服你的胆气和……心肠。但这世道……唉,你好自为之,一路平安!”
李辰接过油纸包,心中感念。
胡管事是个纯粹的商人,能冒险追出来报信送行,已是难能可贵。
“胡老哥,大恩不言谢。日后若有机会,遗忘之城必有所报。你也快回吧,免得惹上麻烦。”
“保重!”
胡管事重重抱拳,翻身上马,又看了一眼小荷,叹道,“丫头,遇上李……李老板,是你天大的造化,好好跟着吧。”
说完,一抖缰绳,沿着来路匆匆返回。
送走胡管事,李辰一行不敢停留,继续赶路。
小荷看着胡管事消失的方向,又看看手里被塞过来的、还带着体温的干粮,眼泪再次模糊了视线。
她用力擦了擦眼睛,将干粮小心地揣进怀里。
“东家,我们的马都在客栈马厩,没带出来。”一名亲卫低声道。他们原本有两匹马驮运行李,但昨夜走得急,马匹留在了悦来客栈。
“无妨,先走路。”
李辰看了看步履蹒跚、却努力想加快速度的小荷,略一沉吟,对残狗道,“你带她骑你的马,我和他们步行。”
残狗的那匹马是胡管事刚才骑来的驽马,虽然不算神骏,但脚力尚可。
残狗没有二话,翻身上马,然后向小荷伸出手。
小荷愣住了,看着那只骨节分明、沾着些许尘土却异常稳定的手,又看看高头大马,脸上露出畏惧和不知所措。
“上马,能快些。”
小荷咬了咬牙,抓住残狗的手,被他轻轻一提,便坐到了马背上,坐在残狗身前。
残狗将缰绳绕过她身侧,控制着马匹,动作自然而疏离,保持着恰到好处的距离。
马匹的颠簸起初让小荷很不适应,但速度确实快了许多。
她僵硬地坐着,一动不敢动,鼻尖能闻到身后残狗身上传来的、混合着汗水和一种奇特冷冽气息的味道,还有马匹的膻味。
清晨的风吹在脸上,带着荒野的凉意,却也吹散了一些心头的阴霾。
她偷偷侧过头,看向旁边步行却步伐稳健的李辰,又看看前方开路的两名亲卫,一种奇异的安全感,混杂着对未来的茫然,悄然滋生。
一路紧赶慢赶,又走了一个多时辰,日头渐高。
前方果然出现了一个比临河镇小得多、也破败得多的小镇轮廓,歪歪扭扭的木牌上写着“歇马坪”三个字。
镇子极小,只有一条主街,房屋低矮破旧,街上行人稀少,个个面有菜色。
按照胡管事的指点,他们找到了那家客栈。
客栈连名字都没有,只在门口挂了块破布幡,画着个简陋的酒壶模样。
门板半掩着,里面光线昏暗。
推门进去,一股陈旧的木头和灰尘气味扑面而来。
柜台后面,一个约莫四十来岁、穿着洗得发白的粗布衣裙、面容和善却带着疲惫的妇人正在低头缝补着什么。
听到动静,她抬起头,看到李辰一行人风尘仆仆、神色谨慎的样子,又看到被残狗从马上扶下来、裹着不合身男式外衣、脸色苍白惊惶的小荷,妇人眼中闪过一丝了然,却没有多问。
“几位客官,打尖还是住店?”妇人放下针线,站起身,语气平和。
“住店,要三间清净的房间。”李辰道。
“好嘞。小店偏僻,房间简陋,但还算干净。后院有井水,客官可以梳洗。马匹牵到后院马棚就行,有草料。”
妇人麻利地拿出登记簿(其实也就是个破本子)和一支秃了毛的笔,“客官从哪里来?往哪里去?”
“从北边来,去南边探亲。”李辰随口答道,登记了个假名。
妇人也不深究,收了不多的房钱,引着他们去看房间。
房间确实简陋,只有木板床和一张破桌子,但被褥浆洗得发白,地面也打扫过,在这荒僻小镇已算难得。
安顿下来,李辰让一名亲卫去后院照料马匹,另一名守在楼梯口。
残狗则隐在暗处,警惕着周围。
小荷一直拘谨地站在房间角落里,低着头,双手紧紧绞着那件旧外衣的衣角。
老板娘端了盆热水进来,看了看小荷,又看看李辰,轻声道:“这位……爷,这丫头,怕是受了惊吓,身上也不利落。若是不嫌弃,让我带她去我房里,烧点热水给她擦洗一下,换身干净衣裳?我有个女儿,年纪和她差不多,有几件旧衣裳应该能穿。”
李辰看了小荷一眼,点了点头:“有劳老板娘了。”
小荷抬头,看向老板娘慈和的眼睛,又看看李辰,嘴唇哆嗦着,忽然又“噗通”一声跪下了,对着李辰和老板娘连连磕头:“谢谢恩公!谢谢大娘!谢谢!谢谢!”
“快起来,孩子,别磕了。”
老板娘连忙上前扶起小荷,看着她额头昨天磕破又结痂的伤口,眼中满是怜悯,“可怜见的……跟大娘来。”
老板娘拉着小荷去了自己房间。
过了一会儿,里面传来哗啦的水声和老板娘低低的、温柔安慰的话语。
李辰坐在房间破旧的椅子上,听着隐约传来的水声和低语,紧绷了一夜的神经稍稍放松。
窗外,是歇马坪荒凉寂静的街道,远处有孩童饥饿的哭声隐约传来。
这个世道,恶人当道,人命如草。
但总还有一些角落,存着未泯的善意,如同这荒店老板娘,如同冒险追来的胡管事。
残狗如同影子般出现在门口,低声道:“东家,打听过了。歇马坪很穷,没什么势力,镇里只有个老里正,不管事。这里暂时安全。但不宜久留,刘扒皮的势力可能查过来。”
“休息半日,傍晚出发。”李辰做出决定。
片刻后,老板娘房间的门开了。
小荷走了出来,已经换上了一身虽然打着补丁、但干净整洁的粗布衣裙,湿漉漉的头发用木簪简单挽起,露出了清秀却苍白的小脸。
洗去污垢,虽然依旧瘦弱惊惶,但眉眼间依稀能看出几分读书人家女孩的清雅气质。
脖子上的红痕还在,但那个耻辱的皮圈已经消失不见。
她走到李辰面前,再次盈盈下拜,声音虽轻却坚定:“恩公再造之恩,小荷永世不忘。此生愿为奴为婢,侍奉恩公左右,绝无二心!”
李辰看着她眼中重新燃起的、微弱却执着的求生之火,心中暗叹。
“先跟着吧。以后的事,以后再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