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两点五十五分。
马库斯站在火车头的驾驶室外,第三次看向手腕上的表。“时间到了。”李建国的声音从驾驶室里传来,带着压抑的焦躁。
马库斯没有回应,他望向东南方向,那是霍云峰和卡齐米日离开的方向。早上7点,那辆装甲越野车消失在公路的拐弯处,扬起的尘土在晨光中缓慢沉降。按照约定,如果下午三点前他们没有返回,或者没有通过无线电联络,火车就必须立即启程。
“我们不能再等了。”沃伊切赫爬上驾驶室外平台,脸上写满担忧,“如果这是个陷阱,我们留在这里就是坐以待毙。”
“我知道。”马库斯终于说,声音沙哑。他想起霍云峰出发前的叮嘱:“如果我回不来,你一定要带着大家继续走,不要回头,不要试图营救。活下来,把大家带回家,我的妻子女儿就托付给你了”
“扬。”马库斯转身朝车厢喊。
扬从第二节车厢探出头,手里还拿着正在保养的狙击步枪。
“启动撤离程序,所有人上火车,物资固定,武器就位。”马库斯说,“三分钟后出发。”
命令迅速传递,车厢里,陆雪医生将医疗箱锁好(虽然她十分担心丈夫,但这是末世,她还有女儿要照顾),埃琳娜博士将研究资料装入防水箱,阿娜斯塔西娅带着孩子们将个人物品打包——这些流程他们已经演练过无数次,每个人都知道自己的角色。
下午三点整,火车的气笛发出一声短促的呜咽——这不是启动信号,而是告别。最后一次确认没有人被落下,最后一次看向东南方。
“出发。”马库斯说。
李建国推动操纵杆,柴油引擎发出沉重的轰鸣。驱动轮在铁轨上空转片刻,摩擦出火星,然后缓缓转动,这列钢铁巨兽开始移动,最初很慢,像是不情愿离开,但速度逐渐加快。
火车驶出藏身的树林支线,进入主干道。按照计划,他们将向北行驶六十公里,抵达一个小型铁路站点——地图显示那里有侧线和废弃仓库,适合隐蔽。如果三天后霍云峰和卡齐米日没有按约定抵达,火车将继续北上,绕过十月营地控制区,寻找其他燃料补给途径。
塔德乌什站在车尾的观察台上,用高倍望远镜持续观察后方。他看见树林边缘,几个模糊的身影从隐蔽处现身——是营地派出的侦察队,他们显然一直在监视火车。
“他们看到我们走了。”塔德乌什通过无线电报告。
“让他们看。”马库斯回复,“我们按计划行事,不露破绽。”
火车在秋日午后的大地上行驶,身后拖出长长的烟尘。车厢里,没有人说话。孩子们感觉到气氛的沉重,依偎在大人身边。希望小声问陆雪:“妈妈,爸爸会回来吗?”
陆雪抱紧女儿,没有回答。她知道答案可能是什么,但她选择相信——因为这是支撑她走到现在的唯一力量,霍云峰她的丈夫一定回平安回来。
同一时间,十月营地,地下隔离室。
霍云峰坐在冰冷的金属床上,房间约三米见方,四壁是粗糙的水泥,唯一的家具就是这张床和一个简易马桶。天花板角落有个摄像头,红色指示灯稳定地亮着。门上有个小观察窗,外面有士兵看守。
他们已经在这里待了七个小时,期间被带出去过一次,在监视下上了厕所,领取了食物——一碗寡淡的菜汤和一块黑面包,没有受到虐待,但也没有任何信息。
卡齐米日在隔壁房间,霍云峰能偶尔听到他咳嗽的声音——这是他们约定的暗号,表示他还活着,状态尚可。
下午三点十分,门锁转动。两名士兵进来,没有说话,只是示意他起身。霍云峰顺从地站起,再次被戴上手铐,但没有蒙头。卡齐米日也被带来了,他们穿过几条走廊,不是回指挥室,而是来到另一个房间——更像审讯室,只有一张桌子、两把椅子,墙上挂着单面镜。
格里戈里耶夫已经坐在桌后,彼得罗夫少校站在他身边,塔季扬娜坐在角落,准备记录。
“坐下。”格里戈里耶夫示意。
霍云峰坐下,手铐让他的动作有些笨拙。
“你的火车离开了。”格里戈里耶夫开门见山,“向北,速度不快,但很坚决。看起来你们有应急预案。”
霍云峰心中稍安——马库斯执行了计划,这意味着团队暂时安全。
“这是必然的行动”霍云峰简单回答。
“看得出来。”格里戈里耶夫向前倾身,“现在让我们重新开始。你之前说你们从北美来,要回中国。我想知道细节——全部细节。从北美到白俄罗斯,你们是怎么活下来的?”
霍云峰看着对方。格里戈里耶夫的眼神依旧冰冷,但多了一种东西——职业军人的评估性好奇。这不是闲聊,这是情报分析。
“从哪里开始?”霍云峰问。
“从头开始。北美,病毒爆发,你们如何幸存?”
一路上的艰辛和危险霍云峰详细的讲解者,当他介绍到在波兰铁河城,指挥型变异体控制尸潮攻入城内,格里戈里心都颤动了。当听到铁河城消灭了上万的感染者,马库斯还死了一个指挥型变异体的时候,他忍不住发声。
“你们杀死了一个智慧型?”格里戈里耶夫的声音第一次出现波动。
“我们称之为‘指挥者’。”霍云峰说,“它能控制普通感染者,有战术意识,我们付出了很大的代价。”
“什么样的代价?”
“波兰军人上百人死亡,平民更多。”霍云峰平静地说,但声音里有一丝难以察觉的颤抖。
格里戈里耶夫沉默片刻,然后说:“继续。”
霍云峰讲到在乌克兰建立定居点后,第一次遭遇“放逐者”——那个从切尔诺贝利诞生的恐怖变异体,以及他们如何在雷区设下陷阱重伤它。
“它没死。”格里戈里耶夫说。
“没有,它跟踪我们到了明斯克。”霍云峰的声音低沉下来,“然后,就是明斯克。”
格里戈里耶夫的身体微微前倾:“详细说明明斯克大爆炸,每一个环节。”
霍云峰深吸一口气,开始讲述最艰难的部分。
“我们抵达明斯克南郊时,铁路被废墟堵塞,前方是数以万计的感染者。我们需要通道,但没有足够弹药和人力进行常规清理。侦察时,我们发现了两个关键点:一是白俄罗斯国立大学,那里有完整的围墙和开阔的操场,地势低洼,只有两个主要出入口;二是西北郊的明斯克化肥厂,结构完好,里面有上百吨硝酸铵。”
塔季扬娜的记录笔快速移动。彼得罗夫少校听得专注。
“计划很简单,也很疯狂:用化肥厂的硝酸铵配制炸药,在学校设下陷阱,用声音引诱感染者聚集,然后引爆。”霍云峰的声音变得专业而冷静,就像在汇报作战方案,“我们计算过,要消灭开阔地的感染者,至少需要五吨硝酸铵基炸药。埃琳娜博士——我们的病毒学家——设计了配比方案:硝酸铵混合柴油和铝粉,可以大幅提升威力。”
“调配工作在化肥厂内进行,那里有完好的实验室和防护设备。我们花了四天,调配了十吨混合炸药,分装在数百个防水容器中。”他停顿了一下,“最困难的部分是运输,从化工厂到学校有十几公里,沿途感染者密集。我们只能在夜间进行,小批量运输,使用消音武器清除零星威胁。有两次差点暴露,但都化险为夷。”
格里戈里耶夫打断:“你们怎么确保运输安全?”
“声东击西。”霍云峰说,“从准备工作的第一天开始,我们在学校较远的周边制造持续噪音——枪声、小型爆炸、喇叭播放的战斗录音。这些声音把化工厂到学校这片区域的感染者慢慢引开,给我们创造了运输窗口。”
彼得罗夫少校点头,这是标准的战术思维。
“学校那边,我们提前清理了里面的零星感染者,在操场中心设置炸药堆,周围用障碍物围起来,两个出入口堆放了燃油桶,连接遥控点火装置——爆炸后形成火墙,防止未死的感染者逃出。”霍云峰继续说,“我们还用废弃汽车电池和音响设备,在学校广播系统安装了自动播放装置,可以持续制造噪音吸引感染者。”
“引爆方式?”格里戈里耶夫问。
“双重保险:四个改装的老式机械闹钟作为定时器,设定在特定时间接通电路;同时还有无线电遥控备用引爆器,如果定时失效,可以在两公里外手动引爆。”霍云峰说,“时间设定在下午三点整。”
他描述了爆炸当天的情景:清晨开始,广播持续播放战斗录音;感染者从城市各处被吸引,涌入学校;到下午两点五十五分,操场已经挤满了六万五千以上的感染者,层层叠叠,形成恐怖的人堆;广播准时停止,五分钟后,定时器触发。
“十吨炸药同时起爆。”霍云峰的声音变得遥远,“操场上的感染者大部分直接汽化,外围的被撕碎或点燃。整个学校变成了一个直径两百米、深三十米的弹坑。”
审讯室里一片寂静,只有塔季扬娜的笔尖在纸上摩擦的沙沙声。
“爆炸后,我们兵分两路。”霍云峰继续说,“一队趁乱突袭铁路废墟,用预埋的定向爆破炸药清理障碍,火车强行通过;二队突袭城东的食品仓储区,抢运粮食。我们在城市东郊五十公里外的铁路小站汇合。”
格里戈里耶夫沉默良久,然后问:“伤亡?”
“执行任务期间零伤亡。”霍云峰说,“但爆炸后,我们遭到了‘放逐者’的袭击——它在爆炸中幸存,虽然重伤但没死。我们在铁路线上和它进行了最后一场战斗,付出了不小代价,但最终杀死了它。”
他停顿,补充道:“爆炸前,我们在布置炸药时,救了一个小女孩。八九岁,白俄罗斯人,叫阿纳斯塔西娅。她一个人在明斯克那坐鬼城里生活了七八年,她现在在我们的火车上。”
塔季扬娜抬起头,笔尖停在纸上。彼得罗夫少校的表情复杂。
“为什么告诉我这个?”格里戈里耶夫的声音依然冰冷,但霍云峰捕捉到了那一瞬间的松动。
“因为我想让你知道,我们不是杀人狂。”霍云峰直视他的眼睛,“我们做必要的事,但我们还记得自己是人。那个女孩……她的家人在应该感染爆发初期就死了。如果我们不带走她,她要么饿死,要么在爆炸中消失,现在我们给了她一个家。”
格里戈里耶夫久久没有说话,他走回桌前,但没坐下,只是站着,手指无意识地在桌面上敲击。
那是一种思考的节奏,霍云峰在军队里见过很多高级军官有类似习惯。
“你说了很多。”格里戈里耶夫终于开口,“细节丰富,逻辑连贯,没有明显的矛盾。作为职业军人,我能判断出——要么这是精心编造的完美谎言,要么就是事实。”
他停顿,然后说:“而我倾向于相信是事实。”
霍云峰心中稍松,但知道这还不够。
“但相信不代表信任。”格里戈里耶夫继续说,“你们是一群……疯子,比我见过的任何人都疯。跨越半个地球,经历地狱般的旅程,只为一个目标:回家。这种执念,要么成就伟业,要么带来毁灭。”
他重新坐下,双手交叉:“你们炸了明斯克,杀了几万感染者——也许还有藏着的幸存者。你们有经验,有知识,有执行力,在这个世界里,这些是无价之宝。”
霍云峰等待下文。
他知道交易要来了——末世中,一切都有价码,就像在德国的鲁尔工业区,在布列斯特枢纽站一样,又是一场交易。
“你们想要燃料,想要安全通过。”格里戈里耶夫说,“我们可以提供,但代价不是物资交换那么简单。”
“你要什么?”霍云峰问。
格里戈里耶夫没有立即回答,他看向彼得罗夫,看向塔季扬娜,然后重新看向霍云峰。
“营地有三千人,粮食压力越来越大。冬季还有两个月,我们需要至少储备五百吨食物才能确保不饿死人。”他的声音平静而残酷,“距离这里八十公里,有一个战前的国家粮食储备库。结构完好理论上还有大量储备,但那里被感染者占据,数量不明,情况也不清楚,地形复杂,我们尝试过三次,都失败了。”
霍云峰明白了:“你要我们去清理那里,换取燃料。”
“不止清理。”格里戈里耶夫说,“我要你们制定完整作战计划,带领我们的人执行,确保拿下粮仓,安全运回物资。作为回报,我们给你们加满所有油箱,额外提供五吨柴油储备,并提供安全通道向东的路线情报。”
“如果我们拒绝?”
“那你们就永远留在这里。”格里戈里耶夫的眼神毫无波澜,“不是作为客人,也不是作为囚犯,而是作为劳动力,直到你们的同伴回来营救——如果他们敢的话。”
霍云峰快速计算风险,粮食储备库,被感染者占据,白俄罗斯军队三次失败……这绝对是个死亡任务,但拒绝意味着团队分裂,火车无法继续前进。
“我需要和我的同伴商量。”霍云峰说,看向旁边的卡齐米日。
“你的波兰朋友?”格里戈里耶夫摇头,“不,决定由你做,我给你一晚时间考虑。明天早晨六点,给我答案。”
他示意士兵:“带他们回去。”
霍云峰被带离审讯室,在走廊里他听到格里戈里耶夫对彼得罗夫说:“派人沿着铁路去布列斯特中央枢纽站去侦查一下,看看是不是有乌克兰人在那里活动。最好抓个舌头,问问乌克兰人是不是真的从立陶宛-白俄罗斯边境-乌克兰建立一系列补给营地。”
“您相信他?”
“大部分。”格里戈里耶夫的声音渐行渐远,“但相信之前,需要验证。如果他们说的都是真的……那这群人比我们想象的更有价值。”
回到隔离室,霍云峰躺在床上,盯着天花板。摄像头的小红灯像一只永不闭合的眼睛。
他想起阿纳斯塔西娅,那个在明斯克救下的女孩。她很少说话,但会用彩色绳子编手链,给团队的每个人都编了一条。她相信他们会带她去中国,相信那里有安全,有未来。
他想起女儿希望,想起妻子陆雪,想起每一个跟随他走上这条不归路的人。
然后他想起格里戈里耶夫的话:“这种执念,要么成就伟业,要么带来毁灭。”
霍云峰闭上眼睛,他已经走了太远,失去了太多,不能在这里停下。即使前方是另一个地狱,他也必须踏进去。
因为回家的路,从来都不是坦途。
而在指挥室里,格里戈里耶夫站在地图前,手指划过粮仓的位置。他的副官们围在一旁。
“如果他们真能做到……”彼得罗夫低声说。
“那我们就得到粮食,他们得到燃料,各取所需。”格里戈里耶夫说,“如果他们失败了……我们损失的只是一些燃料和几个外人。”
塔季扬娜欲言又止。
“说。”格里戈里耶夫没有回头。
“那个女孩……阿纳斯塔西娅,如果我们能找到她的亲属……”
“塔季扬娜。”格里戈里耶夫转过身,眼神如冰,“这不是童话世界,那个女孩现在是他们的人,不是我们的,不要感情用事。”
他走向门口,在离开前停顿了一下:“但你说得对,如果他们的故事是真的……那么这些人跨越万里的经验,可能比粮食更有价值,只是需要合适的代价来交换。”
门关上后,塔季扬娜看着地图上那个代表粮仓的红叉,轻声说:“您真的会放他们走吗,指挥官?”
没有人回答。只有通风系统低沉的嗡鸣,在空旷的房间里回响。
在这个世界上,承诺和背叛往往只有一线之隔。而活下来的人,都学会了在这条线上行走的艺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