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油田营地在大变异后这些年不停对外搜索、扩张,甚至是掠夺,人口突破了三千。
这个数字对于曾经的格里戈里耶夫中校——现在营地内部已改称“指挥官”,不再使用旧军衔——来说,既是成就也是沉重的负担。三千张嘴每天需要消耗近两吨食物,三千人每天产生的问题和矛盾足以让任何一个管理者彻夜难眠。
但更重的是三千颗心中沉淀的仇恨。
明斯克大轰炸已经过去,但时间并未冲淡伤痛,反而像陈酿一样,让苦痛变得更加醇厚、更加深入骨髓。营地里的每个成年人——无论是原第72营的士兵,还是后来陆续收容的幸存者——都直接或间接地失去了亲人、朋友、或者整个过去。
格里戈里耶夫站在指挥楼顶层的战略室里,面前是一张覆盖整面墙的手绘地图。地图上,以十月营地为中心,向外辐射出五十公里的控制区被红色铅笔仔细标注:防御哨站、巡逻路线、资源点、已知的感染者巢穴……还有用黑色叉号标记的“已清除威胁”——通常是其他幸存者团体,在拒绝服从营地规则或表现出敌意后,被提前处理。
“北区第三菜园的产量比预期低百分之二十。”后勤主管塔季扬娜报告,这位内务总管”,“土壤肥力下降,需要轮作或补充肥料。”
“从库存调拨。”格里戈里耶夫头也不抬,“南区清理行动怎么样了?”
彼得罗夫少校——现在是彼得罗夫副指挥官——用独臂在地图上指了一个位置:“昨天完成。那个小型定居点有二十七人,拒绝加入营地,但占据了一个废弃粮仓,按您的命令,已‘净化’。”
他说“净化”这个词时毫无波澜,就像在说“收割”一样自然。这是营地内部的新术语:对于不服从的外部势力,不再谈判,不再妥协,直接清除。效率至上,生存优先。
“伤亡?”
“两人轻伤,对方全灭。缴获的物资已入库,包括三百公斤陈化粮和一批手工武器。”彼得罗夫停顿了一下,“有个问题:他们中有四个孩子,最大的十三岁。”
格里戈里耶夫终于抬起头:“怎么处理的?”
“按规程。”彼得罗夫的声音依然平静,“十二岁以上视为成年人,承担团体决策责任,处决。
房间里沉默了几秒,塔季扬娜的手指无意识地蜷缩,但她什么也没说。这些年来,她见过太多类似的决定,最初的震惊早已麻木。
“做得好。”格里戈里耶夫最终说,“下一个议题:西侧侦查队报告,有不明飞行物活动。”
他按下一个按钮,墙上的显示屏亮起,显示出模糊的无人机画面——那是三天前侦察队用长焦镜头拍到的,一个黑色的小型四旋翼无人机,在营地西南方向约十五公里处盘旋。
“连续三天,同一时间段,同一区域。”格里戈里耶夫放大图像,“有人在侦查我们。”
彼得罗夫眯起眼睛:“能击落吗?”
“距离太远,小型目标,困难很大”格里戈里耶夫调出另一组数据,“但根据飞行轨迹分析,操作者应该在这个区域——距离我们大约二十五到三十公里,铁路线附近。”
他在地图上画了一个圈:“派出‘影子’小队,远距离观察,不要暴露,看看是谁对我们的家园这么感兴趣。”
“影子”小队是营地最精锐的侦查单位,由伊戈尔上尉率领。这个曾经的女儿奴,在失去一切后变成了营地最冷酷、最高效的猎人。他挑选队员的标准只有一条:失去的足够多,因此无所畏惧。
一天后,伊戈尔的报告传回:“发现大型列车,停在废弃铁路支线上。至少5节车厢,有改造痕迹。观察到的人类活动:约15人,有武装,训练有素。装备包括重型机枪、火箭筒、装甲越野车、卡车。”
随报告传回的还有几十张高倍望远镜拍摄的照片:火车头经过改装,前部有厚重的“破障铲”;车厢顶部架设着武器平台;人们在车周围活动,动作专业;甚至还拍到了几只动物——狗和猫,这在末世中极为罕见。
“专业团体。”格里戈里耶夫研究着照片,“不是普通的幸存者,看他们的装备整合方式,有军事背景。”
“要接触吗?”彼得罗夫问。
“先观察。”格里戈里耶夫的手指敲击桌面,“继续监视,记录他们的所有活动、作息规律、防御布置。我要知道他们的意图、实力、以及……弱点。”
接下来的两天,“影子”小队像真正的影子一样潜伏在火车三公里外的小山上,用伪装网覆盖的观察点持续监视。
他们还注意到一些细节:这些人中有亚洲面孔,有欧洲面孔,似乎是一个多国团队;他们保持着严格的纪律,但没有军营式的刻板;孩子们被看到在车厢里学习,女人们参与日常工作,而非仅仅被保护。
最引人注目的是他们的装备:那列火车本身就是个移动堡垒,装甲越野车是专业军用改装,武器保养得极好,甚至观察到他们有无人机——就是之前侦查营地的那架。
“他们的物资看起来充足。”伊戈尔在第三天的报告中补充,“昨天看到他们从车厢里搬出整袋面粉,还有新鲜的蔬菜——可能自己在种,精神状态良好,没有饥饿或绝望的迹象。”
格里戈里耶夫听完所有报告沉思良久,这样的团体,在末世中是极其罕见的。大多数幸存者要么挣扎在生存线上,要么堕落成掠夺者,能保持这种组织度、士气和装备水平的……要么是极其幸运,要么是极其危险。
“指挥官,他们今天派出了两人一车,朝我们营地方向来了。”伊戈尔的最新通讯传来,“一辆装甲越野车,两个人,轻武装。距离我们还有二十公里,预计一小时后抵达。”
格里戈里耶夫与彼得罗夫对视一眼。
“终于来了。”彼得罗夫说。
“按二号方案准备。”格里戈里耶夫下令,“放他们进来,但要在控制之中。我要看看,这些不速之客到底想干什么。”
同一时间,装甲越野车内。
霍云峰检查着手中的地图,卡齐米日驾驶着车辆,沿着破旧的省级公路缓慢前进。车窗外白俄罗斯秋天的原野一片萧瑟,枯黄的野草在寒风中起伏,远处偶尔能看到烧毁的农庄或翻倒的车辆残骸。
“还有十五公里。”卡齐米日说,他通晓俄语和白俄罗斯语,是这次接触任务的翻译兼向导,“根据无人机最后传回的画面,那个营地规模很大,防御工事完善,他们肯定已经发现我们了。”
霍云峰点头,三天前小陈操控的无人机在侦查时,他就注意到营地方向有过短暂的反光——可能是望远镜或观测设备。对方没有击落无人机,也没有隐藏自己,这是一种沉默的宣告:我们知道你们在,我们不在乎。
这种自信,或者说傲慢,让霍云峰警惕。末世中,能如此坦然地暴露自己实力的团体,要么愚蠢,要么强大到无所畏惧。而从营地的规模和布置来看,显然不是前者。
“停车。”霍云峰突然说。
卡齐米日踩下刹车,装甲车在公路中央停住。霍云峰下车,蹲下身检查路面。尘土中有新鲜的车辙印,不止一辆,而且是重型车辆——轮胎花纹是军用装甲车的典型样式。
“他们出来过。”霍云峰站起身,环顾四周。公路两侧是稀疏的桦树林和荒废的田野,视野相对开阔,但仍有足够的遮蔽物可以隐藏伏兵。
“陷阱?”卡齐米日握紧了方向盘。
“不知道。”霍云峰回到车上,“但既然来了,就不能回头。继续前进,保持警惕。”
车辆再次启动,速度更慢了,两人都打开了武器的保险,霍云峰将一把改装过的AK-74放在膝上,卡齐米日则检查了腰间的格洛克手枪和肩上的VSS微声狙击步枪。
五公里,四公里,三公里……
距离营地还有两公里时,事情发生了。
公路前方,两辆轮式装甲车从树林中驶出,横在路中央。几乎是同时,后方也出现了两辆,堵住了退路,车顶的12.7毫米重机枪已经对准了他们。
“别动。”扬声器里传来俄语,口音纯正,“关掉引擎,下车双手举过头顶。任何可疑动作,格杀勿论。”
卡齐米日看向霍云峰,后者点点头:“按他们说的做,不要抵抗。”
两人关掉引擎,慢慢打开车门,高举双手下车。装甲车上跳下八名士兵,全副武装,战术动作干净利落。他们迅速上前,搜走了两人所有武器,用手铐反铐住双手,戴上黑色头套。
整个过程不超过三十秒,没有多余的话,没有粗暴对待,但每一个环节都透露出专业的冷酷。
“带走。”领队的军官下令。
霍云峰和卡齐米日被分别押上不同的装甲车。头套下,霍云峰努力记住每一个细节:车辆行驶的时间(大约十五分钟),转弯的次数(三次左转,两次右转),地面的颠簸程度(从柏油路到碎石路,最后是平整的地面)……
车辆停下,他被带下车,走过一段露天区域(能感觉到阳光和风),进入室内(温度变化,回声改变),上楼梯(两层),最后被按坐在一张椅子上。
头套被摘掉。
霍云峰眯起眼睛适应光线,他身处一个宽敞的房间,看起来像是指挥室或会议室。墙壁上挂着详细的地图和战术图板,一张长桌上散落着文件、无线电设备和几个显示屏。
他对面坐着三个人。
中间的男人大约五十岁,灰白短发,面部线条刚硬,左颊有一道深深的疤痕,从眉骨延伸到下颌。他穿着旧式白俄罗斯军队的制服,但没有军衔标识,只是简单的深绿色野战服。他的眼神是霍云峰见过的最冷冽的目光——不是残忍,不是愤怒,而是一种彻底剥离了情感的审视,像医生在看解剖标本。
左边是独臂军官,四十多岁,同样旧军装,空袖子别在腰间,脸上有烧伤的痕迹。右边是个四十岁左右的女性,穿着平民服装,但姿态笔挺,手里拿着记录板。
“名字。”中间的男人开口,俄语,声音平稳低沉。
霍云峰没有立即回答,而是先看了看旁白呢的卡齐米日。“在我回答任何问题之前,”霍云峰用英语说,卡齐米日实时翻译成俄语,“我需要知道我们在哪里,你们是谁,以及为什么以敌对方式对待寻求接触的幸存者。”
独臂军官冷笑一声,但中间的男人抬手制止了他。
“我是阿列克谢·瓦西里耶维奇·格里戈里耶夫,十月营地的指挥官。”男人说,“你们在我的领土上进行了三天的军事侦查,现在又武装接近我的营地,按照我们的法律,这已经构成侵略行为,我完全有权当场处决你们。”
他的俄语通过卡齐米日翻译,但霍云峰注意到,格里戈里耶夫在说“处决”这个词时,眼睛里没有一丝波动,就像在说“吃饭”一样平常。
“我们不是来侵略的。”霍云峰保持平静,“我们是过路的幸存者,从美国芝加哥来,穿越整个北美大陆,大西洋,欧洲,试图返回亚洲。看到这里有大型营地,希望进行接触,交换信息,或者进行有限的贸易。”
“从美国来。”格里戈里耶夫心里微微震惊,这群到底是什么人。她的手指在桌面上轻轻敲击,“穿越了整个感染区,保持这样的装备和组织度,要么你们是极其幸运,要么……你们有什么特殊的生存方法。”
他向前倾身:“告诉我,你们路上经过明斯克了吗?”
问题来得突然,但霍云峰没有犹豫:“我们绕行过去的,城市区域感染密度太高。”
“绕行。”格里戈里耶夫重复,手指在桌面上轻轻敲击,“明斯克中央火车站虽然不在城市中心,但也在城市边缘,以你们的装备规模,不可能不被发现。”
他的目光锐利起来:“告诉我实话——你们到底怎么过去的?别用‘绕行’这种话糊弄我,我的人去看过铁路线。”
霍云峰沉默了两秒,意识到对方显然已经做了详细侦查。他调整了策略:“我们清理了路径。”
“清理?”独臂军官彼得罗夫忍不住插话,“明斯克至少有十万感染者,你们是十几个人怎么清理?”
“用炸药。”霍云峰坦白道,“我们在城市南部的白俄罗斯国立大学设下陷阱,用声音引诱感染者聚集,然后用大约十吨硝酸铵基混合炸药引爆,消灭了绝大部分威胁。”
房间里突然安静下来。
格里戈里耶夫身体微微前倾:“十吨炸药,你们从哪里弄到这么多?”
“明斯克化肥厂,那里保存完好,有充足的硝酸铵储备,我们调配了10吨炸药。”
“然后你们调配、运输、布设、引爆……在感染者遍布的城市里?”格里戈里耶夫的眼神中第一次出现了除了冰冷之外的东西——某种评估和重新审视,“死了多少人?”
“执行任务的小队零伤亡。”霍云峰平静地回答,“我们在爆炸前一小时撤离到安全距离,用定时装置引爆。”
塔季扬娜停下记录,抬头看向霍云峰,眼神复杂。
彼得罗夫少校与格里戈里耶夫交换了一个眼神,那是军人之间才能理解的震撼——这个行动需要的不仅仅是勇气,更是精密策划、严格纪律和高效的执行力。
“所以明斯克中央城区的那声巨响和那个大坑……”格里戈里耶夫缓缓说,“是你们干的。”
“如果你们指的是那个直径约两百米的弹坑和惊天的爆炸,是的。”霍云峰说,“爆炸清空了学校及周边区域,我们趁此机会抢通了一段铁路,并在城东仓储区获取了补给。”
格里戈里耶夫靠回椅背,长久地注视着霍云峰,那审视的目光变得更加深沉,像是在重新计算某种风险系数。
“你们炸死了多少?”他最终问。
“根据引爆前的无人机侦察估算,超过六万。”霍云峰的声音没有波动,“这是必要的,我们需要通道。”
“必要的。”格里戈里耶夫重复这个词,嘴角浮现一丝难以解读的弧度,“是啊,在这个世界上,很多事都成了‘必要的’。”
他站起身,走到墙边那张大地图前,手指点在明斯克的位置:“你知道那里曾经有什么吗?不仅仅有感染者,还有躲在地下室、地铁站、加固建筑里的幸存者,也许几百,也许几千。”
霍云峰保持沉默。
“当然,他们很可能早就死了,或者变成了它们。”格里戈里耶夫转身,目光如刀,“但你们甚至没有去确认,对吧?直接选择了最彻底、最有效率的方法——全部炸掉。”
“我们没有时间,也没有资源去甄别。”霍云峰迎上他的目光,“我们身后有妇女儿童,前方是上万公里的路程,每一次停留都是风险,每一次犹豫都可能致命。”
格里戈里耶夫盯着他看了很久,然后突然说:“你们和我很像,为了目标,可以做必要的事。”
他走回桌前,手指敲击着桌面:“但这也让我更警惕了,一支能策划并执行这种规模行动的队伍,绝不简单,你们现在来到我的营地门前……想要什么?燃料?”
“主要是燃料。”霍云峰点头,“我们的火车是柴油电力混合动力,穿越白俄罗斯消耗超出了预期。如果你们能提供补给,我们可以用物资交换——药品、弹药、食物,或者技术。”
格里戈里耶夫重新坐下,双手交叉放在桌上:“让我们回到最初的问题:你们到底是什么人?从哪儿来?要到哪儿去?这次,我要详细的答案。”
霍云峰冷静的回答:我刚才说的都是实话。现场再次陷入到了寂静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