沓中的秋草,黄得像燃尽的灰烬。景元四年深秋,姜维的大军就困在这片连绵的山谷里,粮草只剩下三天的份额,战马啃光了坡上的枯草,露出下面褐色的泥土,风一吹,卷起的沙砾打在甲胄上,发出细碎的声响。
“将军,再不退兵,兄弟们就要饿死了!”牙门将赵广的声音嘶哑,他的左臂缠着渗血的布条,那是昨天突围时被魏军的流矢射穿的。他父亲赵云曾是蜀汉的“常胜将军”,可到了他这一辈,连一场像样的胜仗都没打过。
姜维拄着长枪,站在山岗上,望着远处魏军的营垒。邓艾的部队像铁箍一样扎在谷口,营寨连绵十里,炊烟袅袅——他们显然不缺粮草,那些从祁山粮仓运来的军粮,足够他们围到明年开春。
“退?退去哪里?”姜维的声音里带着自嘲。三天前,他收到成都的消息,不是援军,而是刘禅的降诏,用朱砂写着“敕诸军皆降”。当时帐下的将士哭了一片,有人把降诏撕了,说要杀回成都,废了那个昏君。
可杀回去又能如何?他手里只有不足三万残兵,一半是伤兵,连甲胄都凑不齐。而成都城里,魏军已经接管了防务,钟会的大军就驻扎在城外的演武场,连谯周都成了魏国的“散骑常侍”。
“将军,您看!”一个斥候指着谷口的方向,那里来了一队人马,打着魏军的旗号,却捧着一面汉旗——那是从成都城头降下来的那面,边角还沾着尘土。
邓艾的使者被带到帐前,是个面白无须的文士,手里捧着刘禅的亲笔信。“姜将军,陛下有旨,命您即刻卸甲归降,魏公(司马昭)说了,保您富贵无忧。”
姜维接过信,信纸是蜀锦做的,滑腻的触感让他想起年轻时在天水郡做中郎将的日子。那时他第一次见到诸葛亮,老丞相握着他的手说:“伯约,蜀汉的未来,在你肩上。”如今想来,那双手的温度,比这锦缎要烫得多。
“富贵?”姜维冷笑一声,将信揉成一团,“我姜维生是汉臣,死是汉鬼,要降你们自己降!”
使者脸色变了:“将军可要想清楚,成都已破,陛下已降,您这是何苦?”
“何苦?”姜维拔出佩剑,剑身在昏暗的帐内闪着寒光,“我师父(诸葛亮)在时,六出祁山,九伐中原,不是为了什么富贵,是为了‘汉’这个字!你们能夺了成都,能降了陛下,可这三个字,刻在骨头里,你们挖不走!”
他一剑劈在案上,案角的漆皮剥落,露出里面的木头——那是从五丈原战场上带回的,据说诸葛亮去世时,就靠在这张案前。
使者被吓得后退几步,撂下一句“将军好自为之”,匆匆离去。帐内的将士们看着姜维,眼神里燃起了些微的光。赵广捂着伤口上前:“将军,我们跟您干!就算战死,也不能让魏狗看笑话!”
“对!跟他们拼了!”帐内爆发出一阵呐喊,震得帐顶的尘土簌簌落下。
姜维望着这些跟着他出生入死的弟兄,眼眶有些发热。他知道,这是一场必败的仗,可他必须打。不是为了刘禅,不是为了那个早已腐朽的朝廷,是为了诸葛亮临终前的嘱托,是为了那些埋在祁山、陈仓、五丈原的英魂——他们到死都想着“还于旧都”,他不能让他们的血白流。
当晚,姜维兵分三路:一路由赵广率领,佯攻谷口的魏军大营,吸引注意力;一路由部将句安带领,偷袭魏军的粮道;他自己则带着精锐,直扑邓艾的中军帐。
夜凉如水,山风带着寒意。赵广的部队刚冲到谷口,就被魏军的弓箭手拦住,箭雨密集得像乌云,士兵们成片倒下。赵广挥舞着父亲留下的龙胆枪,杀开一条血路,却被三支长矛同时刺穿了胸膛。他倒在地上时,望着成都的方向,嘴里喃喃着:“爹,孩儿……尽力了……”
句安的部队摸到粮道时,才发现中了埋伏。邓艾早就料到他们会来劫粮,布下了重兵。句安带着士兵死战,最后只剩下他一人,被魏军围在中间。他看着被点燃的粮草,大笑道:“邓艾老贼!我就算死,也不让你们吃安稳饭!”说完,拔剑自刎。
姜维带着精锐冲到中军帐外时,才发现帐内空无一人。邓艾站在山坡上,居高临下地看着他,手里把玩着一把匕首——那是当年诸葛亮送给姜维的,后来在沓中混战中遗失,不知怎么落到了邓艾手里。
“伯约,你这又是何苦?”邓艾的声音里带着惋惜,“你是个将才,跟着刘禅那个昏君,可惜了。”
姜维没说话,举起长枪冲了上去。他的枪法还是诸葛亮亲传的,凌厉如惊鸿,可毕竟年近六旬,又连日征战,体力早已不支。邓艾的部将蜂拥而上,他身上很快添了数道伤口,鲜血染红了战袍。
他退到一处断崖边,身后是万丈深渊,身前是密密麻麻的魏军。月光照在他脸上,皱纹里积着血污,眼神却依旧锐利,像困在笼中的孤狼。
“诸葛亮说你‘忠勤时事,思虑精密’,果然没看错。”邓艾叹了口气,“可你保的,是个扶不起的阿斗啊。”
“我保的不是他!”姜维嘶吼着,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将长枪掷向邓艾。长枪擦着邓艾的耳边飞过,钉在身后的树干上,枪缨还在颤动。
魏军的乱箭射了过来,穿透了他的身体。姜维靠在断崖边,慢慢滑坐下去。他望着成都的方向,那里曾有他的理想,他的执念,如今只剩下一片黑暗。他想起诸葛亮写给他的信:“愿陛下托臣以讨贼兴复之效,不效,则治臣之罪。”
“师父……我……也尽力了……”他喃喃着,闭上眼睛,嘴角却带着一丝笑意。或许这样也好,能去见师父了,能去见那些死去的弟兄了,在那边,他们或许还能接着北伐,还能看到“还于旧都”的那一天。
天色渐亮,沓中的山谷里静了下来,只剩下风吹过枯草的呜咽。魏军打扫战场时,在姜维的怀里发现了一块残破的汉旗碎片,上面还能看清半个“汉”字,被鲜血浸得发黑。
邓艾捡起那块碎片,看了很久,最后叹了口气,让人把它和姜维的尸体一起埋了。“也算个忠臣了。”他对身边的部将说。
阳光照进山谷,照亮了满地的血迹和尸骸,也照亮了那些散落的兵器和旗帜。沓中的秋草还在风中摇曳,像无数支燃烧的火把,只是这火,再也燃不旺那个叫做“蜀汉”的王朝了。
只有偶尔路过的樵夫,会指着断崖边的那座孤坟,告诉同行的人:“这里埋着一个大将军,打了一辈子仗,最后……连个收尸的都没有。”风吹过,仿佛有金戈铁马的声音从远处传来,又很快消散在山谷里,只留下满地余烬,在阳光下渐渐冷却。